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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紫禁城第3部分阅读

    ,我……”

    “穿上衣服。”秀子狠狠瞪她一眼,憋着嗓门叫道:“站到墙角,给我跪下。”

    吟儿本想说什么,一见姑姑的脸色,吓得慌忙走到墙角跪下。秀子二话不说,拿起帚子在她背上一通猛抽。她一动不动任对方打,直到秀子打累了,才气喘喘地扔下掸帚,搬了一条长凳在门口坐下,闷闷地瞅着吟儿不说话。

    “姑姑下次再也不敢了”吟儿咬着牙不让眼泪流出来。

    “知道你犯错了不是,就怕你不知错在哪儿。”

    “我起晚了。我不好,我有错,下次再也不敢了。”

    “怎么哪,说你不知道你当真不知道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说,究竟错在哪儿了”秀子冷冷他说。前天,刘姑姑领着吟儿给她磕了头,这就算正式拜过姑姑了,也就是说吟儿从此跟着她学本事了。秀子是专门替慈德敬烟的宫女,这个行当能经常在老太后身边,很得老太后的喜欢,所以连掌事的刘姑姑也让她三分。前天秀子见了吟儿,觉得她长得清秀,看上去挺机灵,便同意收她为徒弟,没想今儿她头一大就连犯了几个规矩。

    “姑姑”吟儿不明所以地眨巴着眼睛,“我……我没听见鼓声,起晚了不是……”

    “胡说想想我是怎么向你交待的。”

    “这……”她不知所措地哭丧着脸。

    “你晚起了一会儿事小,看看你刚才那个睡相”秀子从条凳上站起,克制着满肚子火气,走到她身边,“前儿昨儿都跟你说了,守在老佛爷身边,不比在家里,站有站相,睡有睡相。你倒好,四脚朝天八字大开地躺在炕上”

    几百年来,人们一直认为太后和皇上,主子住的皇宫是个非常神圣的禁地。宫中有各种神灵守护,而殿神守护着所有的宫房殿堂。传说殿神爷经常半夜里出来四处巡游察看,保护太后和皇上,所以宫女不得八字两开地躺在炕上睡觉,睡相难看不说,冲撞了殿神爷可是了不得的罪过。经秀子这一说,吟儿顿时吓得变了脸,跪在地下一边打自己耳光一边求饶:“我该死,我有罪我该死,我有罪……”

    “快住手。”秀子急忙抓住她手腕:“又忘了不是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宫女不准打脸,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我错了,别人不许打,自己罚自己也不行”

    “不行。宫女的脸别人不许打,自己也不许打。一跨进宫门,这张脸,你整个儿人都属于宫中。脸打坏了,让老佛爷看见了心烦,这不也是罪过在这儿当差,不用说脸上不能带伤,就是嘟着嘴愁着脸也不行。记住:以后无论在太后面前还是在皇上、主子和小主子们面前,不让你回话时不许说话。回话时声儿不许太大,眼睛不许正眼看主子,一字一句要清清楚楚送到主子耳朵里。平日不许大声笑,不许哭,不许使性子,不许挂脸色。凡事与你无关的,无论看见什么,就当你眼瞎了。无论听见什么,只当你耳聋了……”

    秀子一口气说出一连串的这不准那也不准,比起她没有说的许许多多规矩,这不过是其中的百分之一罢了。特别储秀宫,是老佛爷住的地儿,这可是整个皇宫中天字第一号的尊贵的地方,因此规矩更重。吟儿跪在那儿,一字一句地认真听着。正如那死去的倩姑娘梦中对她说的那样,你一不小心,犯了宫中任何一条规矩,闹不好就落下与她同样的下场。想到这儿她心里暗暗发休。

    她死了不打紧,从此再见不到荣庆了,想到这后一条,她的心紧紧揪在一起,胸前后背立时渗出一片冷汗。记得前些天进宫的情景,那高高的飞檐瓦脊,那红墙下空无人迹的宫道,那一座座长明灯,在阳光下显得何等气派何等之辉煌啊可现在,她才明白了那天小回回捏着嗓门眼儿再三叮嘱她的那些话的含义,皇家宫院每一个角落,似乎都隐藏着无数凶险的厄运啊

    第四章 闯宫

    吟儿头一遭来月经,差一点惹下大祸。从此,她的命运紧紧捏在反复无常的宫女秀子手中。荣庆冒着危险扮成哑巴进宫探望吟儿,连闯数关,终于见到吟儿,竟没能与心爱的女人说上一句话……

    花园凉亭里吊着两个沙袋,荣庆光着上身,不停地挥着拳头,左右开弓地击着沉重的沙袋。他一边打,一边从憋紧的胸腔里发出一串吼叫,他将所有的仇恨集中在这两只沙袋上。他将沙袋比做仇人,一个是常五爷,另一个是福贵,正是他俩害了他未婚妻吟儿。

    他一连几天去赌馆找常五爷拼命,没想对方早就躲到天津去了,怎么也不露面。他一怒之下掀翻了赌馆的桌子,砸了那儿的杯碗盘碟和赌具,结果被赌馆里的打手狠揍了一通。对方五、六个人,他才一个人,自然孤掌难敌。可他还不甘心,仍然成天在赌馆外面转,希望能遇上姓常的老混帐。今儿中午他又去了,没找到姓常的却碰上了福贵。他上前揪住福贵一通狠揍。福贵被他打得满地乱滚,趴在地下求饶,他硬是不停手,周围的人也劝不住,要不是福贵说“我是吟儿的哥,你打死我,日后怎么跟我妹子交待”提起吟儿,他这才猛然醒悟,甩手松开了福贵,一边骂道:“既然是她哥,你怎么就狠得下心坑害她”

    皇命大于天,他不敢到宫中胡来,只有拿福贵撒气。当然,他更恨的的是常五爷,可偏偏找不到姓常的。想到这儿,他双拳出的更快,像雨点般落在左右两边的沙袋上,似乎那沙袋就是常五爷。

    老家人匆匆跑来,说他二舅来了,夫人要他去前厅见舅老爷。他不理老家人,像没听见似的,继续挥拳击着沙袋。老家人见他不肯走,只得回去复命,不一会儿母亲来了,亲自劝他去前厅见二舅,“我不去”

    “一点不懂事儿,你爸不在家,快去陪陪你舅老爷。”母亲劝儿子。看见他那一身青筋突暴的疙瘩肉上汗水像雨浇似的,知道他疯劲又上来了。自吟儿进了皇宫,他成天愁眉不展,脸上没现过笑容。二舅是她特意请来的。因为儿子从小就跟二舅亲,跟他在一起无话不谈,所以想让他开导开导儿子,没想儿子这会儿牛脾气上来了,连他二舅也不肯见。

    “别管我”荣庆停下来看一眼母亲,心里十分烦乱。其实他知道二舅准是母亲请来开导他的,说来说去无非那几句,什么皇旨大于天,心强强不过命等一类的话。

    “妈求你了”

    “别管我,你别管我”他说着又打起沙袋,叶赫夫人还想说什么,老家人领着荣庆二舅一路进了后花园,向凉亭这边走来。

    “你来的好……”荣母见到弟弟像见到救星似的。

    恩海以手势示意姐姐,要她别说话,然后走上凉亭,对着荣庆大叫:“喝,少年立大志,好样儿的”

    荣庆不理他,继续打沙袋。

    “沙袋轻了点儿吧明儿再添五十斤细沙子,那才够一卖”恩海见他一点不给他脸,心里有些不痛快,多少带点儿嘲讽他说,荣庆瞪一眼舅老爷,双手抱住沙袋,然后气呼呼地从地下抄起石锁使劲抡起来。

    “石锁又招你了打算拿它顶门哪,还是砸煤”

    “我练我的,哪儿也没招着你呀”荣庆扔下石锁,转身盯着他二舅。

    “嘿你这浑小子,你想嘛”舅老爷亲热地在他脖子上拍了一下。

    “管得着你”荣庆挥手打掉恩海的手,“想干嘛就干嘛”

    “那该我问你,你想大闹宗人府,还是敢闯紫禁城实话告诉你,就凭你这点儿花拳绣腿儿,还嫩了点儿。”舅老爷火了,嗓门也炸开了。

    “你管不着,你管不着”荣庆又蹦又跳地吼着。

    “巧了,本人是大清门蓝翎侍卫,正管要是你小子敢乱来,我可是大义灭亲”舅老爷本来就是个火暴脾气,加上姐姐说外甥这些天尽发火,在家里成天没好脸色不说,还跑到赌馆跟人撒野,今儿他居然敢不把他这个当老舅的放在眼里,非教训他一顿不可。他边说边脱掉上衣,“不信你就过来试试”

    “试就试”荣庆向舅老爷迎上来。

    “老二你这不是把他搁火上烤吗”荣母急了,连忙叫住弟弟,不等她上前拉住弟弟,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她胳膊,她转身发现是他丈夫。叶赫将军一大早出去,现在突然回来了。叶赫在她耳边低声说:“二弟不过想教训他一下。没你事儿。”荣母一向听丈夫的话听惯了,只得站在那儿,心里却非常紧张,毕竟一个是儿子,另一个是亲弟弟,万一伤着哪个都不好。

    舅甥两人都光着上身,脸涨得通红。面对这场搏斗,许多家人丫头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两个都是爷们儿,何况是比武,自然谁也不肯输,人一多更来劲了。荣庆把辫子叼在嘴里,一身疙瘩肉上汗津津地湿透了,格外显出膘悍,舅老爷个头比对方矮半个头,但脚下步子非常轻灵,他潇洒地踢起辫穗,辫子飞起,落下时正好绕在他脖子上。两人面对面地“走柳”,这是摔跤前的盘旋,双方都在观察对方,试图找出对方的弱点。准都想抢先进攻对方,但谁都不肯轻易发动进攻,这是一场力量和心理的交锋。荣庆终于看出舅老爷的破绽,瞅准机会,大吼一声冲向舅老爷。没想舅老爷故意漏出空当,引他上当,乘他扑上来的一瞬突然一侧身,脚下一绊,借着对方的冲力一下子将荣庆摔倒。看见儿子摔在地下,荣母急了,想跑上去制止他俩,她丈夫却死死拽住她:“说没你事就没你事儿,凑什么热闹”荣庆自然不服,从地上爬起来扑向舅老爷,舅老爷从容不迫,凭着他不凡的身手,将荣庆一次次摔倒。最后舅老爷竟然将荣庆扛在肩上,在场地上转了几圈。围观的人无不暗暗称赞他深厚的功力。

    “爷们儿,服不服”舅老爷将外甥扛在肩上大叫。

    “不服”荣庆脸涨得像猎肝,元奈双脚离地使不出劲儿,急得从憋紧的喉头发出一串吼叫。舅老爷得意地向站在一边的姐姐和姐夫一笑,说“不服也得服”他边说边作出一副要将荣庆扔出的架势,在一旁看热闹的叶赫夫人吓坏了,上前想阻止二弟。恩海笑笑,一掀肩膀将荣庆轻轻放下。荣庆站在那儿,满脸通红,嘴上不认输,心里却不得不佩服舅老爷那一身功夫。心想要是有他这一身本领,别说赌馆里五六个人,就再多二个也近不了身啊。

    舅老爷打趣地看一眼外甥,接着走到姐夫姐姐面前,双手抱拳说打扰了,说完抓起凉亭栏杆上的衣服,正准备离开,荣庆突然叫住他:“二舅”

    “怎么,还不服”

    “我,我拜你为师”荣庆单腿跪下。

    “老二,你可别收他”叶赫将军在一旁叫道。

    “徒弟我不收,当兵我可拦不住”舅老爷向姐夫眨眨眼,显然在暗示他什么,“姐夫,你放心交给小弟吧。”

    “让他跟你当护军”叶赫将军故意问。

    “保护宫廷,拱卫圣驾,本来就是咱们八旗子弟的事儿嘛”其实舅老爷早就跟姐姐姐夫商量好了,为了不让他留在京城里闹事,决定让荣庆去南苑当护军,那儿离城里远,好让他对吟儿死了心。等日子一长,再替他另娶一门亲事。

    “我拜你为师,可不是为了去当护军。”荣庆小声咕噜着,心想到了军营更不自由,再也找不到机会见到吟儿了。

    “那可不由你,我交不交你,你都得去当兵,这可是大清朝祖宗留下的规矩。”

    荣庆没说话,不置可否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吟儿自拜了秀子为姑姑,每天不但要跟其他宫女一起干活,还得抽时间跟秀姑姑学敬烟。

    替老佛爷敬烟,是贴身丫头露脸的活儿,看起来轻巧,其实不然,这里头的学问可大了。那时虽然已经有了“洋取灯儿”。也就是火柴,后来称为洋火,但敬烟的宫女不敢用,怕那玩意儿冒炮,出了事就麻烦了。因此点火仍然靠火石,火镰和蒲绒,打火时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紧火石,右手用一片月牙形钢片猛击火石,当然得使巧劲儿,钢与石一碰就撞出火花,夹在拇指与火石间隙捏里的蒲绒便燃着了,这才将纸事先用草搓好的纸眉子贴在蒲绒上一吹,纸眉子便点着了。

    老佛爷喜欢抽水烟袋,不像平常百姓家用的,烟嘴特别长,是一种特制的黄铜水烟袋,宫中称它为鹤腿烟袋。敬烟时一般不用跪,如果老佛爷坐在炕上,那敬烟的人就必须跪在地下,一手托着水烟袋,将烟嘴递到老佛爷嘴边,老佛爷她根本不用手拿烟袋,趁老佛爷轻轻咬住烟管一吸,你得立即用纸眉点上烟锅里填好的烟丝。送烟的火候最难掌握,烟丝潮了容易灭火,干了呛人。

    “伺候老佛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别敬烟,这可是跟火神爷打交道,你掉在老佛爷身上一点儿火星儿。或是洒在殿里一点儿火星,非扒你皮,你们祖宗三代都玩完,连我也跟你受连累。你听清楚了”秀子坐在自己下房的炕沿上,说了敬烟的全部过程,然后厉声厉色地教训吟儿。

    “姑姑我记住了,全记住了,我……我绝不给姑姑丢脸。”吟儿两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下。为了像秀子所说无论如何也不能敬烟时飞火星儿,必须练就拇指和食指一手绝活,那就是不怕烫,哪怕蒲绒烧着了,宁可手指头烤焦了也不能松手。说起来容易,练起来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为了练出左手不怕烫的功夫,秀子让吟儿站在墙边,伸出手臂,用五指抓着一只茶杯,然后提来一壶滚水,缓缓倒进杯子里。滚开的水倒进去杯子没一会儿便热了,越来越烫手。她咬着牙,感到指尖传来一阵的痛,额头顿时渗出一片细汗,她坚持着,硬是熬过来了。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正想歇会儿,没想秀子将空杯中的热水倒了,从壶里又倒了满满一杯滚开的水让她抓住。刚才杯子是凉的,而且只倒了半杯,滚水先要热透杯子才传到她手指尖上,这会儿杯子本身是热的,而且倒了满满一杯,没过一会儿她便坚持不住,手臂连同整个身体剧烈地摇晃着。秀子看出她挺不住,大声叫她坚持住。“疼到底,皮内就麻了,那时也就不觉着痛了”秀子话音刚落地,杯子已经从她手中飞出,咣的一声摔在地下。

    “饭桶”秀子大怒,气得脸色铁青地从炕沿站起。

    “姑姑”吟儿吓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实在是太烫了。我,我……”

    “还敢多嘴”

    吟儿再也不敢说话,一身湿淋淋地站在那儿。“跪下”秀子一声怒喝,吟儿心里一惊,她瞅着地下摔得粉碎的茶杯发呆。秀子指着杯子碎片,“就跪这儿”吟儿抬起头,似乎想求秀子,看见对方那一脸的冷霜,咬着牙跪在茶杯摔碎的瓷片上跪下。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膝盖处传来,眼泪立时涌上她眼眶。秀子若无其事地又取来一只同样的杯子,塞到吟儿手里,再次提起水壶,将滚开的水倒进杯子。

    “还烫吗”过了一会儿,秀子淡淡地问。

    “不,不烫……”吟儿一连声地回答。

    “那好,不烫再换一杯。”秀子边说边将杯中的水倒了,重新倒了一满杯开水。

    吟儿跪在地下,只觉得浑身哆嗦,前心后背沁出一大片冷汗,这时她已经不知道是膝盖疼痛还是手指上的的痛,哪儿比哪儿疼得更厉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死也得忍住。反正进宫了,无论受多少罪多少苦,她都不在乎,只要有一天她能放出宫外,能再见到荣庆,能跟他在一起,纵然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罪,她也心甘情愿正如她多少次夜深人静时,一次又一次用这个念头安慰自己,就算这些苦累是替荣庆受的。一想到这儿,她果然安心多了,手上腿上也觉得不像先前那么疼,甚至对眼前恶声恶气的秀子姑姑也不那么恨了。

    晚上回到下房,吟儿手上布满血泡。平儿用针给她一个个挑开,每挑开一个血泡便用头发丝穿过,这是旗人治烫伤的土办法。

    “疼就忍着点儿,等出来茧子就不疼了。”平儿一边安慰她,一边问起秀子训练她烟敬时的情况。

    吟儿摇摇头,说没什么。

    “手上血泡哪儿来的”

    “平姐姐你说,这熬到哪天是个了啊”吟儿突然所答非所问地冒出一句。

    说起这个事,平儿也不说话了。她沉默了半天,长叹了一口气,指着窗外一棵老树说:“你数着这棵老榆树,绿六回熬出我,绿七回熬出你。只要你能活到那天”吟儿苦笑笑。平儿从衣箱里取出一个小瓶,倒出药粉,抹在吟儿手上。她看出吟儿似乎有些诧异,不等她问便告诉她,“不预备这个还行云南白药,红伤白伤全管用”她替吟儿敷好药,从炕边站起,无意中碰了一下吟儿腿膝盖。吟儿“哎哟”叫了一声,慌忙伸手护住伤口。平儿觉得不对劲儿,卷起她裤腿,见她双膝上一片血肉模糊,顿时惊呆了。

    “做错了什么了,对你这样狠”平凡问吟儿。

    吟儿低着脑袋,任对方怎么追问也不说话。平儿替吟儿伤口敷药,心里却暗暗奇怪。秀姑姑进宫早,十三岁便进宫,在这儿眼看满八年了,按理说早该离开了。她应该尽快教会吟儿,好让她接手,顶上她那份敬烟的差事,她就自由了。宫中姑姑辈的宫女,但凡快到期限,对新来的宫女虽说很严厉,但一般都不会动真格的。秀子平日很傲气,为人快言快语,但心地一向不坏,为什么偏偏对吟儿如此狠心。

    吟儿非常感激平姑娘,但心里认准一条理,那就是不管有多大委屈,绝不说出口,就像嘴里打落的牙齿,她宁可带着满嘴的血咽下肚里也不吐出来,自她进宫第一天见到死去的倩儿被人抬出后院的情景,她便暗暗发誓,在这座深宫大院中,无论听见看见什么,或是遇到什么,打死也不说出去。她下决心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其他一概不管,无论谁也不得罪。如平儿说的那样,等窗外的老榆树再绿了七回,她便可以离开这儿,这就是她唯一目标。一大早,老佛爷去养心殿“叫起”了。所谓叫起,就是早朝,虽说名义上朝廷的大权已经交给光绪皇帝,但实际上重大事务都得慈禧拍了板子才算数,因此每天早上七八点左右,老太后都要与皇上一起在养心殿接见部阁大臣,商议朝廷上大事。

    趁着太后叫起的这段时间,储秀宫上上下下便忙开了。刘姑姑指挥着手下的宫女送水换缸子,扫地擦门窗等等,将宫中彻底清扫一遍。这其中数储秀宫正殿和老太后睡觉的地方最紧要,因为这是太后日常起居的地方,这段时间老佛爷不在,必须尽快趁这个空当进去打扫,至于其他地方,随时可以清理。

    秀子让吟儿跟着平姑娘去正殿抹地。

    “让她跟你一起去抹地她是刚进来的新人,你帮着好好调教调教。”秀子叮嘱平儿。平儿自然不敢怠慢,等老佛爷在大总管李莲英的护送下去了养心殿,她便领着吟儿等几个做粗活的宫女匆匆来到大殿西侧的走廊上。这些人手中抓着苫布站在廊下,等着其他宫女做完事再进殿抹地:。

    抹地是最苦最累的差事。吟儿受了罚才派来做这种粗活的。她站在那儿,见宫女太监们一个个忙里忙外,非常有条理,一点也不乱,宫女们从吟儿身边经过,因为她是新来的,有意无意地打量她,她自惭形秽地低着头,瞅着手中的苫布,不敢正眼看人。

    过了好大一阵子,宫里的人忙完了,平姑娘一招手,带着抹地的宫女走进大殿,这时太监已经挑了一担清水在殿上等着,平儿将宫女分作二组,各自进了东西侧室。她自己领着吟儿等三名宫女,进了东一间。

    她们在水桶里湿了抹布,二个人一组趴在地下,钻在桌子底下,由里到外地抹着地砖。其中一人先用湿布擦一遍地,另一人用干布擦去水渍,二人一边擦一边往外退。吟儿抹好一片地砖,转身抹另一片地,一不小心在擦过的地砖上留下一处脚印。

    平姑娘慌忙用于苫布擦着她留下的脚印,一边低声告诉她,不能在抹过的地方留下脚印,否则这样擦了重擦,一上午也抹不好一间房。吟儿连连点头,说她错了,她们擦了一个多小时,将静室、寝殿和正殿的地抹得干干净净,然后来到侧院边老太后平日拜佛念经的佛堂,像刚才一样,分作二组跪在地下用苫布擦地。吟儿累得气喘嘘嘘,只觉得腰酸腿疼心发慌。她是头一次干这种粗活,不像其他宫女久经锻炼,加上她膝盖上的伤没好透,跪在地下不敢着力,因此更觉得苦累不堪。

    抹着抹着,突然觉得肚子一阵酸痛,她一手捂着肚子,咬着牙坚持着用另一只手擦地。平儿见她脸色不对,悄声问她:“怎么哪,哪几不舒服”

    “没事。”吟儿脸色刹白,心里非常难受,强忍着由嘴边挤出一团笑容。

    “看你裤裆下。”平姑娘突然发现吟儿撩起的衣裙下,两腿间的裤裆下渗出一片血渍,指着吟儿轻声叫道。

    吟儿低头一看,见裤裆下一片血红,这时才觉得下身一片湿热,顿时吓坏了。

    “我……我这是怎么啦”

    “你流血了,哪儿破了”

    “没有啊。”吟儿边说边在自己身上寻找伤处。

    “你身上来过吗”平儿突然省悟过来,认真问道。吟儿盯着平儿,不解地摇头,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

    “就是一月一回的那个。哎呀你是头一回呀”平儿见对方仍然不明白,只得向她解释,说她来月经了。两人正说着,秀子姑姑突然走进佛堂,径自向她俩走来。平儿和吟儿不由自主地站起,双手拖在身边恭敬地迎候着秀子。

    秀子看一眼她俩,不经意地低下头,发现地砖上有几滴血,顿时皱起眉头,问她们怎么回事,吟儿愣了一下,立即低下头说:“是我弄的。”

    “哪儿破了”秀子问。

    “她磕膝盖儿上刚结了痂,一磨又破了。”平儿慌忙替吟儿打圆场,秀子见平儿提起吟儿的膝盖上的伤,心里本来就不高兴,因为在官中姑姑教训弟子,只要不伤着对方明面上的皮肉,怎么也不用外人说三道四。她不满地看一眼吟儿,心想你受了罚不服气,竟然还在外人面前多嘴。她气得一跺脚转身想走,突然又站住,撩起吟儿衣裙想看看她膝盖头上的伤,这一眼便瞧出名堂了,心里顿时一惊。

    “这是经血你不要命了知道这是什么地儿佛堂老佛爷求神拜佛的地界儿你上得罪神灵,下得罪佛爷我看你死到临头了”秀子低声骂着,显然不想让其他宫女听见,吟儿“哦”了一声,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闯出这么大的祸,吓得胸口里那活蹦乱跳的玩意儿差点没从喉头里蹿出未,慌忙趴在地下,用苫布使劲擦着地上的血迹。

    “姑姑,她是头一回呀”平儿低声向秀子解释。

    “头回还是一百回,全一样”秀子瞪一眼平儿,意思显然不让她多嘴。平儿讨了个没趣,再也不敢吭声,正想蹲下帮吟儿一起擦掉地上的血迹,突然发现宫中掌事的刘姑姑从佛堂大门外走进。平儿慌忙叫了声“刘姑姑”,吟儿也吓得不知所措地跟着站起来。

    秀子见刘姑姑已经走到身边,伸手夺过吟儿手中苫布扔在地下,不偏不倚正好扔在吟儿脚下,遮着地上的血迹,瞪一眼吟儿和平儿说:“刘姑姑可不是来这儿听你们说闲话的,还不快干活”

    “那是,你们干你们的活。”虽说刘姑姑是掌事儿的,这儿的宫女全归她管,但秀子是老太后身边得宠的宫女,自然对她另眼相看。她走到秀子面前笑着跟她打招呼。

    “秀姑娘您怎么也来了”“怕她们偷懒,顺道过来看看。”秀子指着吟儿说。

    “那是,她现在是你跟前的……”刘姑姑想起吟儿刚拜她为姑姑,也没多心,转身站在那儿拍了两下巴掌,对平儿和其他宫女大声说,一会儿老佛爷要来这儿烧香,让她们手脚麻利些,尽快将这儿收拾干净,说完便走了。趁着这空当,平儿和吟儿已经将地上的血擦干净。

    秀子低声关照平儿,要她让吟儿回下房休息,说完准备离开。吟儿走到她身边,感激涕零他说:“姑姑,多谢你救了我”

    “少跟我来这一套”秀子板起脸,“你给我回去,别在这儿生事。我先记你1账,以后再说”

    秀子一走,平儿立即将吟儿领到佛堂角落的大圆柱边,慌忙取了一块干净的苫布,从裤腰上塞进她大腿间,然后让她回下房躺下,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吟儿一连声地点头,放下掖在腰上的裙摆走出去。平儿叫住她,叮嘱她去御茶房讨点热水洗洗下身。

    吟儿回到下房,换了身衣服便出了后院找到御茶房。茶房紧靠院墙,是个独门独院,非常静僻。茶房一溜五间屋,外面两大间专供烧水,东边二间是库房,西边是睡觉的地儿。茶水房里除了一个砖砌的大炉灶,挨着墙脚放着一排小炭炉,炉子上炖着一只只做工考究的沙锅,里头熬着各种汤药和炖品,锅口冒出一团团热气。

    刚满四十的章德顺绰号叫“茶水章”,他长得清瘦,脸皮子黄白,高高的鼻梁,淡淡的眉毛几乎看不见,一双枣核眼透着灵气,他在老太后身边当差十多年,慈禧太后每天一早起身,他就得去那边上茶伺候。太后早晚喝的汤水也都出自他之手。熬汤是他的绝活,经他配制的汤料不但味道可口,而且补身养颜,他为人忠厚,宫中上上下下相处得非常好,从没有什么是非,因此在老佛爷跟前很得宠。

    他细心地掀起一只只沙锅盖,不时用鼻子嗅着,然后根据情况将火头压小,或是在炉口添些木炭,再往沙锅里加上一些水或汤料,他忙完一阵子,走到门边长条凳上刚想坐下,突然看见门口一个陌生年轻的宫女出现在眼前。茶水章扬起高高的眉骨,看见对方手里拎着一只紫铜壶,立即笑了笑:“有什么事”

    “您就是章叔”吟儿一见他脸上那种笑容,心里宽松了许多。

    “是,我就是。”茶水章点点头。

    “章叔我……我寻点热水。”

    “寻热水寻到这儿来了”茶水章一眼看出她是刚进宫的新人,心想一定是其他人告诉她,她才知道这儿有茶水房。

    “我瞧见热气儿了。”吟儿当然不敢说是平儿告诉她的。

    “水有,可是专供老佛爷喝的。”

    “这……”吟儿一听慌了神,站在那儿犹豫了一阵子,拎着水壶转身要走。

    “回来,你是新来的吧”茶水章叫住她。

    “是,我叫吟儿,进宫快半月了。”吟儿说。

    “是啊,要不你也不能没脑袋苍蝇似的瞎撞啊,得了,老佛爷也喝不了那么些,装一壶吧。”说着从她手中接过水壶,替她打了一壶热水。

    吟儿一连声谢谢地从茶水章手中接过水壶,茶水章望着她,发觉她脸色蜡黄,随口问她是不是病了。吟儿点点头,又摇摇头。茶水章在宫中替老佛爷烧水熬汤,读过不少黄帝内经之类的医书,一看她模样儿就知道她血脉不和,身子非常虚弱。

    “我看你有内热,身子虚,没烦大医瞧瞧”

    “哪儿有太医呀”吟儿反问。

    “整个儿你是新来的人儿,摸不着门儿,问你们姑姑啊”茶水章笑笑,觉得吟儿挺老实,诚心想帮她。没想吟儿苦笑笑,连声说:“不用了,不用了。”想起秀子那副脸色,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别说去问她,见了她腿肚子就打颤。

    “这么着吧,我先救你个急,我替你配些药材,都是暖心热补的,你冲在水里喝了。要是还不行,你再让姑姑送去找太医看看。”茶水章边说边走到条架边。架上放着一溜排大小相同的筛箩,上面放着经过挑选并洗得非常干净的各种汤料,其中有姜。蒜、枣,枸杞,淮山等等各种干料,一些精贵的料则放在架格上面的陶罐里,茶水章抓了几味药材,用火纸包好,看看四下没人,这才将纸包递给吟儿。

    “谢谢章叔”吟儿感激地行了个蹲腿礼。

    “不谢不谢。”茶水章连连摇手说。

    “章叔你先忙着,我该走了,”吟儿望着这位慈眉善眼的中年太监,没想到他不但给了她热水,还看出她身子不舒服,替她配了药,心里说不出地感激,心想怪不得平儿说他人好,一定让她来这儿找他。

    吟儿正要走,茶水章转念一想,让她拿回去,壶里水早凉了,不如索性在这儿用滚开的水冲了更能出药劲儿。他叫住吟儿,取了一只青花瓷碗,当即抖开纸包中的药料,用滚开的水冲了递到她手中。

    “回去没这种滚开的水,就在这儿喝,喝了赶紧回去躺下,被子捂得严实些,出一身汗,人就舒服了。”吟儿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她眼窝发热,鼻子发酸,一股热流往眼窝里窜,她竭力忍住眼窝里的泪水,双手接过碗。就在她仰起脖子要喝的当口,只听得身后响起一个尖刻的声音,吓得她双手端着碗,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

    “谁让你来御茶房”随着一声冷笑,秀子突然出现在吟儿背后。

    “秀子姑娘,坐,请坐。”茶水章看出她一脸的阴沉,慌忙陪笑,“是我让她进来的。”

    “她身子不干净”秀子冷冰冰地看一眼茶水章。

    “这……”茶水章顿时吓一跳,“这我可不知道”

    “老佛爷的茶水,你就是这么孝敬的”秀子似乎不轻易肯放过茶水章,话中带着刺。

    “姑姑是我不好……”吟儿怕给茶水章惹祸,两腿一软跪在地下。没想她的话刚出口,立即被秀子打断。

    “这儿没你事儿。还不快出去”吟儿无奈地看一眼章叔,悄然退出门外。吟儿一走,茶水章连忙向秀子解释,说他瞧见吟儿脸色不对,又听说她是您秀子姑娘手下的,所以好心给她冲碗药茶,他这样说其实是为了跟她套近乎,免得吟儿回去后受苦。没想秀子冷冰冰地甩出一句:“你这儿改太医院了没听说呀。”茶水章盯着秀子,心里说不出地窝火。秀子姑娘快人快语,说话直来直去的,可心眼儿一向不错,这会儿不知拧了哪根筋,突然翻脸不认人,跟他也耍起横来。“嗨不就是老佛爷泡茶用的几味药材嘛。”他本想回敬对方一句,话到嘴边又吞回肚子里,觉得作人还是息事宁人以和为贵。想到这儿他忍住满心的委屈和愤葱,向秀子拱手作揖,一团和气他说:“姑娘怨我,都怨我不好,我在这儿给姑娘赔不是了。”

    “章叔不是我说您,您可是老佛爷面前的人,人人都知道老佛爷宠您,可您面子再大,总不该瞒着别人拿老佛爷的东西送人情吧广”秀姑娘这话太重了……“茶水章再好的脾气也急了,连忙说,”我不过是个烧火的奴才,也不过端汤送水往老佛爷身边跑得勤点儿,哪里说得上得宠。今儿是我惹的错,不该多管闲事,我给姑娘陪个不是。“

    秀子似乎存心想找茶水章吵架。没想到对方硬是不给她发作的机会。他好歹也算个八品官的太监,年纪比她大二十岁,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还能说什么。

    秀子走后,茶水章瞅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什么滋味儿。在这小小茶水房里,他可从没受过别人这种气。他叹了一口气,双手捧起他替吟儿冲好的药茶,本想倒掉,抬手间突然改变了主意,仰起脖子一口气将药茶喝下。

    一想到今儿家里人要来看她,吟儿心里七上八下,胸口里像有好几只兔子四下乱撞。她天不亮就从床上醒来,听着远处值更太监敲着梆子声,才知道不过四更天,离天亮还早着呢,可她硬是兴奋得睡不着,她进宫才二个月,要是在其他宫中当差,少说得半年才能与家里人见面,因为是老佛爷身边的宫女,才有这种特殊优待。

    前几天内廷总管府通知吟儿,今天她家里人要来探宫。因为冒犯了秀子姑姑,她一直担心秀子会刁难她,不让她与家里人见面。平儿说这是老佛爷对她们这些奴才特别的恩典,姑姑不会坏她事。话是这么说,谁知秀子到时候会怎样所幸的是这些天秀子一直没挑她的刺,但一想起秀子那个臭脾气怎么也安不下心来。这人说变脸就变脸,因此在她跟家里人见面前,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准,没准她半路上又会杀出什么招来。

    吟儿不等老佛爷</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