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紫禁城第5部分阅读
”
“姑姑脚长得不肥不瘦不大不小,五个指头一码齐,按相书上说这可是个好脚型。”
“是吗你看过脚相书”
“是,是父亲留下的。”吟儿点点头。
“相书上还说了些什么”
“相书上称姑姑这种两头翘的脚叫船型脚。”
“船形脚”秀子好奇地问,“有什么说道”
“我……我不敢乱说。”吟儿害怕秀姑姑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说翻脸就翻脸,犹豫着不敢说。
“没关系,这几没别人,书上怎么写你就怎么说。”
“书上说姑姑这种脚型的人就像船儿行水,一辈子顺畅。将来不但有钱,而且能嫁个好夫君,更会儿孙满堂……”吟儿看得出秀子今儿特别高兴,心想何不再说几句让她高兴高兴。没想她说了一大堆吉利话,秀子反倒不儿说话了,脸上的笑容突然收住。
“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是不是怕我告发你冲撞御茶房的事,编着好话儿哄我”秀子的脸说变就变了,她猛然抽回脚,吟儿顿时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地下。
“姑姑相书上确实是这么说的。”吟儿不知自己哪儿说错了,吓得不知所措。
“还不住嘴”秀子狠狠踹吟儿一脚,从椅子上站起,一边扣着衣服斜襟上的布衣扣,一甩手走出洗澡房,将房门带得山响。吟儿从地上爬起,满脸委屈地瞅着那扇门,不知哪儿得罪了对方。
为了纠正自己的睡姿,晚上临睡前,吟儿侧身躺在炕上,让平姑娘用一条宽布带将自己绑上,一头固定在大木箱的箱把上。另一头系在炕桌腿上。平姑娘帮她系上布带,问是否太紧,吟儿让她再捆紧一些。
“够紧了,太紧了血脉不通,明儿起来浑身没劲儿,怎么当差”平儿试了试绑带说。
“不怕,再紧点。”吟儿担心早上醒来睡相难看,秀姑姑抓住又得挨骂。平姑娘狠着心紧了一下带子,然后替吟儿盖上被单,隔着炕桌在炕上躺下。
“说也奇怪,秀姑姑原先脾气挺不错,最近不知为什么总是怪怪的,特别跟你在一起,总也跟你过不去……你说,你到底哪儿得罪她了”
吟儿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她本想告诉平儿今儿侍候秀子姑姑洗澡的事,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换了另一个话题。
“平姐在宫中犯了规矩,被撵出宫外,会不会连累家里人”
“那要看什么事儿,得罪了老佛爷,或是犯了宫中的大法,那就不好说了,前些年有个姓寇的太监不知犯了什么事,不但杀了他,他家里人跟着关进大牢,连保荐他迸宫的人也倒了霉”平儿突然盯着吟儿,“你成天问这些,是不想用这种方法出去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平姐姐我哪敢存这种心思,你冤枉死我了。”吟儿被对方说中心里的隐秘,心里非常慌乱。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平儿吹灭了灯,对吟儿说:“睡吧,明儿一早还要起来做活。”吟儿还想跟平儿说话。平姑娘打断她,说按宫中规矩,吹了灯就再也不许说话了。
在这间榻榻里,平儿的话就是命令,吟儿只得闭上嘴不再说话。
灯一吹,四下黑得出奇,窗外下起了淅沥的小雨。吟儿听着清晰的雨声,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人躺在炕上,脑壳里却像脱缰的野马思绪纷然。
她仍然想着刚才的话题。自从她进宫那天起,不止一次动过这个念头,那就是犯上一些小事,然后被人从宫中撵出去,这样她不但能与荣庆团圆,也能常和母亲家人在一起。当真要那样,她便用不着成天在宫中提心吊胆地苦熬日子,一等就是六七年。可问题并非这样简单,正如平儿所说,宫中事无大小,说大可大,说小可小,闹不好要掉脑袋,还会连累家人。事小了,让人褪了裤子打屁股,羞死人不说,还得将你关进空房,一蹲就是好几年,你越想出去越不让你出去。她躺在炕上,想来想去脑袋想得生疼,终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似乎唯一的办法便是老老实实在宫中苦熬,直到出宫的那一天。
在宫中,一切是那么有条有理,时时都生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中,只有这短短的睡前时间属于你。此刻,你独自躺在床上,任你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哪怕你想象自己当上了皇后娘娘也没人来管你。这片空间,这段时间,完完全全属于你。
她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听见窗户上有响动,她迷迷糊糊睁开眼,雨夜中,看见窗外有个黑影一晃而过,心里不由得一惊。她本能地伸手扯住绳头,松开捆在身上的绑带,摸着墙壁坐起,两眼瞪着黑乎乎的窗口。她看不见外面动静,想叫又不敢叫。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一片沙子落地声。荣庆她突然意识这是他给自己打暗号,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也来不及细想他是怎么进宫的,这时窗外已经传出荣庆的声音:“吟儿吟儿……”
她慌忙爬下炕,轻轻推开后窗一角,只见黑暗中荣庆站在窗边直喘气。
“庆哥你……你怎么……会跑这儿来了”她激动得浑身直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看不清他什么模样,但她知道这就是他,他的声音,他的呼吸,包括他身上发出的气味儿,就是烧成灰她也认得。
“我进宫当了禁军,偷跑到这儿来看你”荣庆抓住她趴在窗台上的小手,将脸凑到她脸前。
她终于看清了他那张英俊的脸,他那透着英气的剑眉下的大眼睛在夜色中泛着一层光泽。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觉得心跳得飞快,人像一堆雪团软塌塌的融开。她恨不能立即跳出窗口,投入他怀抱,跟他死去活来亲热一番,这时,宫外远远传来一阵梆子声。她猛然醒悟,想到这儿是老太后住的储秀宫,慌忙向他摆手:“庆哥你快走,快离开这儿要是让人看见,那可是要砍头的”
“不怕,砍头也不怕。让我进屋里,让我好好看看你,实在大想你了……想得快发疯了”荣庆抓住吟儿的手。
“不不……”她惊恐万分地压低声音:“不你能进来,屋里有人”
“那……那你点上灯,让我看看你。”
“不行,灯一亮就会惊动别人,别人发现了,你就跑不了。”
“吟儿”他不满他说,“我冒着危险跑来看你,不点灯我就不走。”“庆哥这太危险了”吟儿转身看一眼睡梦中的平儿,抓起窗边案几上的油灯又放下。
“你放心,点上灯,让我看一眼,只看一眼就走。我求你”
吟儿一咬牙,走到炕几上边取出火石打出火,再点燃纸眉,再用纸眉点亮油灯,然后用手拢着油灯走到后窗,将灯凑到脸前,好让对方看清她。
他两眼死死盯住吟儿,他看清了她的同时,她也看清了他。他还是那副模样,身上的衣服被小雨淋湿了,额上也留着雨点。他正想说什么,突然窗外守宫的太监大叫着向这边跑过来。她让他快走,他不肯走,双手趴在窗口一动不动。
平儿醒来,见吟儿趴在窗口手中举着油灯,上前一把夺过吟儿手中的油灯一口吹灭了:“你……你疯了,不想活了”
“庆哥”吟儿对着窗外大叫,“快快跑”
荣庆似乎回过神,转身将一名卫士打倒在地,夺路而逃,突然间跑来许多禁军,将他团团围住。他挥剑乱砍,企图冲出重围。吟儿瞪大眼睛趴在窗边,两眼盯着这场生死搏杀。平姑娘怎么拉,她也不肯离开,她看见一名卫士挽弓搭箭,瞄准荣庆的后胸。她放声大叫,要他小心,没想她话音刚出口,一支利箭不偏不倚扎进他后胸。看见他中箭倒地,满身是血,她本能惊叫一声,身子跌落在窗边地下……
“吟儿,吟儿,你醒醒快醒醒”平儿熟睡中听见吟儿惊慌的尖叫,点了油灯,发现吟儿满头满脸的大汗,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什么,身体在绑带下剧烈地抽搐。平儿慌忙将捆在她身上的绑带松开。吟儿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她。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炕上,平儿跪在她身边,一边叫她一边解开她身上的绑带。
吟儿猛然从炕上坐起,惊魂未定地瞪着一双大眼,望着平儿和她手中那盏昏黄的油灯,竭力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心里直发毛。
这时窗外下起了大雨,雨点敲着瓦檐和院子里的青砖地,激起一片狂荡的喧嚣。听着窗外的雨声和屋脊上掠过的风声,她才知道自己在做梦。
“吟儿,”平儿见她两眼发直,连忙用汗巾替她擦着额上的汗,“你……你又做噩梦了广吟儿两眼盯着平儿,半天不说话。平儿轻轻叫她,拍着她后胸。当吟儿终于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恶梦时,长长地吁了一口粗气,想跟平儿说什么。她双唇哆嗦着,半天没出声,突然伸手抱住平儿,脸贴在平儿肩上泣不成声地硬咽着。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第六章 秀子抗嫁
吟儿进宫五个月,在一次踢毽子游戏中,第一次见到权极位尊的慈禧太后。在她眼里,她是一位慈祥而善良的老人。一直跟吟儿过不去的秀子突然出事了,被太监抬出储秀宫。她想以死抗命,结果……
西风一起,天说凉就凉了。一天下午,储秀宫的宫女们聚在体和殿北院的砖地上比赛踢毽子。
这对与世隔绝蜗居深宫的年轻少女们来说,是非常难得的娱乐。尽管宫中节庆多,每逢春节大典。元宵灯节和中秋等重大节日,都有各种各样庆祝活动。如春日御花园赏花,秋天景山登高观月等等。遇上慈禧太后和皇上生日,宫中称之为万寿日,便会在宫中搭台唱戏,从天桥请戏班子到西六宫的漱芬斋大戏台演出,那种场面自然非常热闹。在其他宫里,特别像皇后、皇妃等年轻主子那儿,宫女们可以陪主子一起荡秋千,但无论怎么说。这种种游乐中,宫女只不过是陪主子们耍乐,唯有踢毽子,才是宫女们自己的游戏。
今儿是吟儿进宫几个月来最开心的日子。她忘乎所以地踢着,似乎又回到了入宫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心里说不出的兴奋,这么多天她浑身憋着的劲儿突然放开了。她踢出各种各式花样。毽子在她脚下踢活了,像只鸟儿在她周身上下翻滚飞舞,怎么也掉不下。其他人都让她比下去了,场地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踢。望着她不凡的身手,四下围观的宫女和妈妈们一个个赞佩不已,有人禁不住拍巴掌叫好。周围人一叫好,她踢得更带劲儿。
正当人们围在那儿看吟儿踢毽子时,一群太监和宫女前呼后拥地围着储秀宫的女主人,慈禧太后出现在丹墀上,一见太后御驾,宫女们顿时散开,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等着给慈禧请安。
吟儿踢得正兴起,而且背对着太后鸾驾,丝毫没有注意慈禧的出现,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的毽子,在空地上踢出各种花样,平儿急得不行,想叫吟儿停下,又不敢大声叫,只得一个劲地向她使眼色。偏偏她浑然不知,依然踢得一身是劲儿。其他人站在一旁,紧张地等着太后身边的内廷总管李莲英一张口,便跪下给老佛爷磕头请安。没想到李莲英非但不出声,反而和慈禧低声议论什么。年过六旬的慈禧则站在那儿,专注地望着场子中的吟儿。
宫女们见慈禧不发话,不知该怎么办,互相交头接耳,都替吟儿捏把汗。平儿急了,走上前狠狠瞪吟儿一眼,低声说:“你怎么一点儿没眼色,老佛爷来了”
一听平儿说老佛爷来了,吟儿吓坏了,心上一走神,脚下的毽子顿时飞了。毽子不偏不依,直向慈禧脸面上飞去,在场的人全都吓坏了。没想慈禧一抬手,居然稳稳将毽子接住。
“大胆”李莲英见吟儿脚下的毽子飞向慈禧脸上,吓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大喝一声。他这一声喝令,场地上的人全都吓坏了,一个个屏住声息,双手肃立,谁都不知下面会发生什么事。
吟儿刚站稳,听见李总管一声怒喝,她甚至没看清站在台阶上的慈禧太后长得什么模样,便吓得趴在地下连连磕头:“老佛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吟儿这一跪,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下,口中叫着老佛爷吉祥。场面上人人都很紧张,特别是平儿,不知老佛爷会怎么处置吟儿,担心事情闹大了,把她这个同往一屋的人牵累上。
慈禧没说话,若有所思地瞅着手中的毽子,所有人都在看她脸色,特别李莲英,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突然,慈禧挥挥衣袖,脸上露出笑意:“起来起来,统统起来这不是在玩吗,我是来瞧你们玩的。踢吧,该怎么踢还怎么踢,我在一边瞧你们踢。”
慈禧非但不生气,反而将毽子抛给地下的吟儿,让她们接着踢。吟儿趴在地下,感恩戴德地接过毽子,趁着她伸手接毽子的一瞬间偷偷看一眼站在台阶上的慈禧太后。进宫四个多月,这是头一回见到她的面容。老太后那细洁白润的皮肤一点也不像六十多岁的老人,除此之外再没有特别之处,一点也不像外边传的那样神秘。老太后那淡淡的眉毛,长长的鼻子,特别她下巴上那张微笑着的嘴巴,以及下巴周围松弛的肌肉,令她想起奶奶在世时的模样。她觉得人老了,都有些相似。
老佛爷这一笑,李莲英第一个反应过来,没等老佛爷的笑容完全在脸上消失,他那张长驴脸已经像开了一朵花。大总管的表情感染了在场所有的人,宫女妈妈们一个个跟着他笑起来。众人站起,你看我我看你,手里抓着毽子一个个跃跃欲试,但谁也不敢争先。掌事的刘姑姑推出吟儿和平儿:“这儿数你们俩踢得好,还不快上去,拿出真本事让老佛爷看看”
刘姑姑是掌事的,她发了话,众人自然推出吟儿与平儿,两人谦让一番,终于走进场子中央,首先向慈禧拜了拜,然后抛起毽子踢起来。
今几天好,心情也难得这么好,慈禧瞅着吟儿和平儿敏捷的身手,若有所思地想起自己儿时的光景。她自小就爱踢毽子,进了宫还经常踢。后来年岁大了,踢不动了,但她经常让宫女在宫中比赛踢这玩意儿。近些年来,因为洋人不断生事,德国人占了胶东,日本人攻下大连,南方与法国人战事不断,加上光绪又不听话,大臣们更是意见不和,一派要与洋人打仗,另一派则主和,甚至认为要学洋人治国的方略,总之,国事家事闹得她心里烦乱,所以好几年没在宫中看宫女们玩这种游戏了。
吟儿与平儿见老太后在一旁观看,自然使出浑身解数,踢出各种花样。两人踢了几圈,突然分别将毽子踢得高高的送到对方身边,然后各人接过对方踢过来的毽子接着往下踢,对她们精彩的表演,慈禧高兴地拍着手说好。众人一见太后说好,也跟着叫好。空地上人越围越多,最后,吟儿与平儿再一次交换着毽子,将毽子踢到半空,然后两人同时伸手接住毽子,双双向慈禧行了个大礼。
“好好踢得好”慈禧高兴他说,发现吟儿的脸生,心想她一定是新来的,顿了片刻问道:“叫什么名字”
吟儿慌忙要下跪。
“你就站着说。”慈禧摆摆手。
“回老佛爷话,”吟儿低着头,不敢正眼看老太后:“奴才姓上官,名儿叫吟儿。”
“嗯,你是新来的”
“奴才进宫四个多月了。”
“在这儿习惯吗,想不想家”
“奴才能伺候老佛爷,是奴才的福气。”
慈禧瞅着吟儿漂亮的脸蛋,和她踢毽子时的活泼劲儿,心中想起一个人,那就是她当年没有进宫前的贴身丫头小竹。当时在家里,她经常跟小竹在一起踢毽子,自她被咸丰皇上选入宫中不久,小竹便病死了。要是小竹活到现在,也该有六十了。想到这儿慈禧不胜感慨,这一晃四十多年了,想到这儿,慈禧多少有些伤感。
李莲英看看天色,在太后耳边轻声提醒她,说瑞王在前殿等她晋见。慈禧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去,突然又想起什么,对李莲英说:“传我的话,赏吟儿平儿各人一只玉簪。”
李莲英连忙应声,对吟儿等人说:“老佛爷看赏”“奴才谢老佛爷恩典”吟儿与平儿慌忙跪下谢赏。当然,赏物要等李莲英回去后才能给她们,但这是一种礼节,奴才一定要先谢恩的。
回到下房,平儿高兴地搂着吟儿肩膀说:“今儿下午的事儿你可真露了脸,连带我也跟着露脸啊听说从前老佛爷喜欢看我们奴才踢毽子,近几年很少,像今儿这样因为有人踢得好,当场赏这么贵重的东西却从没听说过”
“没想到老佛爷待人这么亲和。”吟儿连连点头,颇为感慨他说:“你不相信,我虽说从来没见过老佛爷,不知为什么,当时见了她老人家,好像早几年就见过,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儿,跟我想的差不多。”
“这怕是前世里的缘分。”
“说不清了。”吟儿本想说老佛爷跟她祖母长得有些相像,怕犯了宫中的规矩,没敢说。她看一眼平儿,心里乐滋滋的,心想对方来了一年多,也只远远见过太后几面。自己进宫才四个月,不但真切地见到了老佛爷本人模样儿,还当面跟老人家说了话,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啊不知为什么,先前那种神秘的面纱一撩开,一方面生出一种亲切感,另一方面又觉得有难以言状的失落感,难道这位普普通通的老太大便是威震四方的大清国皇太后,紫禁城权力宝座上至尊无上的人物
偏东的太阳照在窗纸上,映得满屋一片通黄。
秀子坐在下房内的炕沿上,板着脸对吟儿说着:“记住,给老佛爷敬烟不是一般差事,是跟火神爷打交道,要千万小心,现在开始,就当你真的在老佛爷身边,一招一式不能有半点马虎。”侍候老佛爷抽烟,宫中称之为“敬烟”。今儿她要正式教吟儿敬烟,为了让她身临其境,由秀子扮作太后,让吟儿替她装烟点火,侍候抽烟。
“姑姑知道了。”吟儿连忙应着声,她知道秀子在宫里很快满八年了,她必须在她走之前将自己带出师。
“知道了还愣着干嘛”秀子瞥一眼吟儿。
吟儿连忙拿过一只铜烟袋,将生黄的烟丝填在烟壶里。烟壶有两只,轮换放在烟袋上使用。她装好烟丝,将烟壶放在烟袋里,用火石碰出火,点着了纸眉,半跪在地下,用手托着烟壶递到秀子面前。
水烟壶上长长的烟管正好递在秀子下巴边。秀子用嘴咬住烟管,在吟儿点火时轻轻地吸着,随着烟壶里发出一串水响声,她下已四周喷出一团团烟雾。显然她对吟儿的手法比较满意。
秀子从吟儿手中接过水烟袋,又满满地吸了几口,便让吟儿起来,“还跪着做什么,又不是真的服侍老佛爷。一般情况下,老佛爷不一定要你跪在地下敬烟。为了让你练真本事,才让你跪着学起,然后你站着敬烟就容易多了。”
“姑姑,要不要我再替你装一壶烟”吟儿讨好地问。
秀子犹豫片刻,将水烟壶递给吟儿,让她又装上一壶烟丝。秀子一边抽烟一边耐心地告诉吟儿说:“点烟时纸眉子特别有讲究,搓得太紧火头闷,不容易点火。相反,松了又容易飞火星儿。太后喜欢抽南方出的烟丝,宫中称为青条儿,这种烟丝不能湿也不能干。湿了容易灭,干了呛人。怎么样才知道烟丝干湿呢主要靠眼睛看色,鼻子闻味儿,一般人分辨不出,你一定要分辨得出,否则就麻烦了,要想练出这种本事,只有靠你平日留心,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你大概没想到这一小小袋烟里头有这么多学问吧”
“总之,你本事没学到家,千万不要急着替老佛爷敬烟,这可不像你踢毽子,火星儿要是飞到老佛爷身上,闹不好要杀头的。”秀子说了一大通,最后语重心长地叮嘱吟儿。
吟儿认真听着,真没想到这小小一袋烟竟有许多学问。透过秀子嘴边喷出的团团烟雾,吟儿发现她眉宇间有种淡淡的忧愁,似乎心事很重。听人说,秀子似乎不想离开储秀宫。吟儿不明白,就算她在这儿呆久了,是老佛爷身边贴身宫女,但这儿再好也无法与宫外比。你想想,在这儿再好,你也不过是主子的奴才,就像关在笼子里的狗儿猫儿与世隔绝。相反,在宫外你不但能和家中亲人朋友们在一起,而且自由自在的想去哪儿就到哪儿,不必看主子的脸色,不会有那么多规矩,更不会连心爱的男人都嫁不了啊
我要能像她这样,很快就放出宫外那该多好啊一想到宫外的荣庆,想到能跟他和和美美在一起生活,她的心顿时乱得不行。她怎么也不明白,对她们这些当奴才的,竟然还有人不肯离开这儿,秀子一定有其他难言之隐,所以她不想离开这儿。吟儿想来想去,总也想不出什么样的理由,能令一位宫女心甘情愿地留在这座森严的皇宫一直到老死。
今儿秀子对吟儿特别好,不像往常总绷着脸,她和声细语地将敬奉老佛爷吸烟的事项一一交待,好像她明儿就要离开这里。她俩相处快五个月了,尽管秀子平日对她恶声恶气,非常苛刻,但每逢大处反倒不动声色,就像她冲撞茶水房的事,顶着她面恶狠狠地骂她,但事后却瞒着别人,否则仅这一条她脑袋就得搬家了。还有她家里人来豁口探亲,姑姑非但不拦她,还亲自替她梳头妆扮,让她穿上合适的衣服……总之,她摸不透秀子姑姑的性情,说她对自己好谈不上,说她对自己不好吧,为什么她在一些要害问题上却宽容她。
秀子抽着烟,屋里静悄悄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子,秀子终于抽完了烟,她放下烟袋,看一眼默不出声的吟儿问道:“在想心事呢”
“没,没想,什么也没想……”吟儿躲着对方的眼睛,明知秀子不想再抽烟,偏偏没话找话地问对方,要不要再替她装一袋烟。
“不用了。”秀子摇摇头。
“姑姑,”吟儿不自在地站了一会儿。她本能地害怕和对方单独相处,特别是没什么具体事的时候,“我可以走了”
“去吧。”秀子挥挥手。吟儿向她行了蹲腿礼,转身向门外走去。当她走到门边,刚要伸手掀门帘,秀子叫住她。吟儿怯怯地站住,转身走到炕沿,两眼瞅着自己鞋面上的花纹。她正想问:“姑姑叫我有什么事”话没出口,秀子突然低声说了句前后不搭界的话。
“吟姑娘,你恨我吗”
“没有,没有没有……”吟儿一时愣在那儿,舌头在嘴里打转,半天才挤出发颤的声音,“没有,从来没有……姑姑都是为我好……”
“吟儿”秀子打断对方,“你不说真话,刚进宫时,我也拜过姑姑,跟她学做事,学宫中的规矩,嘴上讨她好,心里恨她一个洞,我总觉得她处处难为我,专挑毛病,只要看不顺眼,不是用掸子抽我,就是让我跪着,一跪就是半天,夏天衣服单薄,有时连膝盖头都跪出血来。”
“姑姑我……我真的不恨你”吟儿不知所惜地望着秀子,不知她说这些话究竟什么意思。
“实话跟你说了,恨也好不恨也好,我都不在乎你我在世上能碰面,能一起服侍老佛爷,是前世的缘分,都是命,告诉你,在宫中,你我都是主子的猫儿狗儿,你只管想应该对主子怎样怎样,永远也别想你自个儿该怎样怎样,要把你自个儿忘得干干争净。”“是”吟儿站那儿连连点头,心里觉得奇怪,因为自她拜秀子为姑姑,对方从不和她谈心,更不会说什么奴才和主子之类的话题。
“兴许有一天我走了,你还活着,想起我今儿跟你说的这些话,说不定能品出点味儿来”秀子停顿了好一会儿,突然从炕沿边站起,神色黯然地走到窗前。
“姑姑,我……”吟儿一时愣住。她从对方语气中感到了某种悲凉,却不明白她这些话里究竟隐含着什么意思。瞅着窗边秀子姑姑单薄的侧影,心想她一定有许多苦处深藏在心里,不愿也不好说出来。她突然生出一股柔情,想留在这儿陪她说说话。她正想说什么,秀子突然挥挥手说:“你去吧,这儿没你事儿了。”
离开秀子下房,吟儿心里非常纳闷,一路上耳边总响起秀子临分手前的那几句话,不明白秀子所说的“她走了”究竟什么意思如果是指她出宫的事,为什么紧接着冒出死呀活的,她想来想去不明所以。
一天下午,吟儿坐在炕沿绣花,心里又想起这件事,便跟同屋的平儿提起那天秀子教她敬烟的情况。
“平姐你说,她说这些话究竟什么意思”
平儿听后半天不出声。吟儿一再追问她,她才摇摇头说不知道。平儿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品味秀姑姑话中的意思。她听到一些风声,好像秀姑姑父母双亡,老佛爷替她作主,准备将她赐婚给某王爷的儿子做媳妇。按理说这可是人人羡慕的事,可秀姑姑好像不以为然,又私下跟吟儿说这种话,话里话外,显然透着一些弦外之音。
“我觉得她心事很重,好像不愿离开储秀宫。”吟儿说。
“那不行。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宫女一般做满七年就得放出宫外,听人说她已经在这儿满八年了。”其实有关秀子的事她早就听说了,只是一直不敢告诉吟儿,怕她不小心说漏了嘴,惹出麻烦来。
吟儿还想说什么,见平儿一脸的凝重,似乎不愿再谈秀子的事。宫中呆了一段时间,别的本领没学多少,看人脸色却是大有长进的,一见对方的神情,吟儿也不再提秀子的事。
两人闷头绣着手中的鞋面花,谁也不说话。绣花是宫女们闲下来必做的活儿。宫中心静得下,加上宫中图案花色多,所以宫女绣出的花色堪称一绝,后来流传到宫外,许多有钱人肯花大价钱来收买。特别自咸丰十年洋人打迸京城,放火烧了圆明园,朝廷赔了洋人无数两银子后,宫中花钱比以前紧得多,有些皇妃。贵人因为内廷拨下的钱不够花,常常让宫女们绣了花拿到外面去卖,作为宫中费用补贴。储秀宫是老佛爷的住处,花多少钱也不在乎,不存在手头紧这个问题,所以宫女们绣的鞋面都是替自己绣的,宫中穿衣服一年四季都有严格的规定和讲究,不敢太惹眼,免得过分招摇,因此人人都在鞋面花上比试,看谁的花式更新更漂亮,所以宫女们谁也不肯马虎。
两人正埋头绣花,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一个叫柳叶儿的宫女挑开门帘,一脸慌张地跑进来,紧张地压低声音对平儿和吟儿说:“不好了,秀姑姑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吟儿心里一惊,手上一哆嗦,针尖当即挑破了皮肉,疼得她捏紧指头从炕沿边站起。
“不知道。”柳叶儿摇摇头,说几个太监在刘姑姑陪同下进了秀姑姑的下房,那些人一个个板着脸。她这一说,吟儿这才想起秀子一连好几天没露面,她曾去看过她,她关着房门睡觉,没让她进去。
“我去看看。”吟儿套上马甲背心出了房门。平儿和柳叶儿也跟着她,一路向后院走去。
吟儿等人走进后院,只见几名太监抬着一副担架,从西偏殿走出来。小太监王回回脸色慌张地跟在后面。吟儿一眼认出担架上躺着秀子。她裹着被子,脑袋露在外面,吟儿慌忙走上前,只见秀子姑姑脸色蜡黄,两眼紧闭,不省人事地昏睡着。
见此光景,吟儿脑袋“轰”的一声,心一下提到喉头口,顿时想起她进宫的头一天,见到担架上抬着屈死的倩儿。她顾不得许多,伸手扯住走在担架后面的王回回:“回哥儿,姑姑她怎么了。”
小回回急忙向吟儿使了个眼色,意思分明是让她不要再问。
“回哥儿”吟儿不甘心地追着王回回,想问出个究竟,平儿上前一把将她拽回来。
“你给我站住,早跟你说过,在这儿不该你知道的,就当你眼瞎了,不该你听到的,就当你耳聋了。”平儿脸色铁青,激动地对吟儿吼着,“还不快回屋里去。”
吟儿望着太监们抬着担架出了边门,这才随平儿回到下房。
秀子被人抬走后,一连好几天没有她的消息。有人说她得了一种怪病,住进了太医院;有人说她犯了宫中的规矩,关进了空房;还有人说她不肯离开储秀宫,故意装病等等。围绕着秀子的事,众说纷坛,各有各的说法,究竟怎么回事,别说吟儿和平儿这些小宫女,就连掌事儿的刘姑姑也不知其中底细。
吟儿盘腿坐在炕桌边,细心擦拭着专给老佛爷用的水烟袋,然后按秀子教她的方法用草纸搓着点火的纸眉子,同时在心里想着秀姑姑,脑海里浮出一片茫然,不知秀姑姑到底怎么样了现在人在哪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自秀子出事后,刘姑姑便让人从秀子屋里取了姑姑敬烟用的小木箱,送到吟儿手里,显然是让她接秀子的班,也就是说,秀子再也不会回来伺候老佛爷了,瞅着木箱里装着火纸,火石,烟丝和铜条,烟袋等物品,这都是秀子姑姑用过的东西,睹物思人,她情不自禁地又想起秀姑姑。
平儿挑起门帘悄悄走进,她看见吟儿捧着小木箱发呆,竟然连自己进屋也没发现,不由得叹口气。心想这丫头也太实心眼了,按说秀姑姑对她够恶的,可她非但不记恨她,反倒成天替她相心。
平儿站在门边,故意轻轻咳了一下。
“平姐”吟儿听见响动,慌忙抬起脸向平儿一笑。
“又想什么心事”
“没什么,”吟儿慌忙否认,低下头继续整理着小木箱。
平儿在她炕几对面的炕沿上落下身子。她今儿听到一些有关秀姑姑的事,想告诉她,见她专心地低着头,便忍住了说话的兴头。又过了一阵子,两人同时抬起头,眼光正好碰上。吟儿刚想跟平儿张口说话,话到嘴边又忍住,她怕对方笑话她太罗嗦。
“刚才你想说什么来着”平儿看出对方心思,追着问她。
“其实也没什么……”
“我知道,想说秀姑姑的事,对不”
吟儿点点头。
“那就说说吧。”
这些天,只要吟儿提起秀子的事,平儿总拦住她不让她说,今儿对方却主动让她说,其实吟儿自己也不知道该跟平儿说什么,似乎只要说和秀子有关的事就行,至于具体说什么并不重要。
“你说怪不怪,平日想起秀姑姑,心里又恨她又怕她,可她出了事儿,几天看不见她脸色听不见她声音,心里反倒有种说不出的空落。”吟儿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她本不想说的话。
“这叫命贱平时让人吆喝惯了,没人管你反而觉得不自在。”平儿笑笑说。
“平姐姐你说秀姑姑还活得成不”
“不许乱说,年纪轻轻的,哪能说走就走了”平儿犹豫片刻,终于以极低的声音说了她刚听来的消息,“她没啥大病。我听人说她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好像存心想那个……”
“不会吧,她是老佛爷身边得宠的人,怎么会动这种念头”尽管平凡没说出最后那个字,吟儿立即明白了,这是宫女们平时练就的一种特殊本领,凡事听一半就明白了,就像看人脸色,不等别人拉下脸就知道对方要拉脸了。她之所以说“不会吧”,其实就是想让对方继续说下去,这不是一种否定,相反是一种鼓励。
“我也这么想。可那天没看见她躺在担架上的模样儿,脸色像草纸蜡黄蜡黄的,没一丝血色。”平儿仍然用一种不肯定的语气说着。在宫中,哪怕最确切的事,她们这些当奴才的也不能肯定,因为真正的肯定权在那些主子手中,只有他们才能决定一切,包括对奴才们的生杀予夺。
“真要这样就太可惜了,她在宫中已经呆了八年,眼看就要放出宫外,怎么会出这种事”吟儿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已经清楚,秀姑姑尽管是老太后身边得宠的,但这下子肯定玩完了,要不,刘姑姑能从她屋里取过她敬烟的用具交给自己
吟儿还想说什么,听见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慌忙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平儿也连忙拿起一张火纸,学着吟儿的样子搓起纸眉来。脚步声走过窗口,在门边停了一下,接着掌事儿的刘姑姑掀起门帘走进。
一看见刘姑姑,吟儿和平姑娘连忙下了炕,一边叫着“刘姑姑”,一边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刘姑姑看一眼她们:“在搓纸眉”
“是,平姑娘帮着我一起搓。”br /gt;</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