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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紫禁城第17部分阅读

    吟儿做了慈禧想要她做的一切。吟儿没进门前,慈禧特意在茶几上放了烟具,试试这位宫女是不是还能像从前一样精心侍候自己。在慈禧来看,吟儿能不能做到,不仅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而是考验奴才对主子是否忠心。

    慈禧一连抽了好几袋烟,然后满意而舒心地靠在榻椅上。吟儿收好烟具,轻轻替皇太后按摩后肩。按着按着,慈禧渐渐有了睡意,闭着眼,全身心地放松开,享受着这份满足。吟儿心里纳闷,李总管让她来这儿见老佛爷,为的是当面讨慈禧一句话,让她在景仁宫监视珍妃是不是老人家的意思,可是慈禧什么也没说。吟儿几次想问又忍住。在宫中任何话题主子不说,奴才是不能先提的。

    李莲英心里比吟儿更着急。他在吟儿面前拍着胸脯向她打包票,说让她在珍主子那边打探情况是老佛爷的主意,为了证实这一点,才特意带她来佛香阁给慈禧磕头的。现在倒好,慈禧抽了烟,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偏偏一个字也不提让吟儿演“苦肉计”的事儿。他眨巴着眼,几次想将话头往这上头引,见老佛爷一动不动闭着眼,心想晌午她老人家不是已经睡过了,怎么又犯困了。

    慈禧突然睁开眼,瞅见李莲英站在一旁,不由得失声笑了。“我今儿是怎么啦,怎么又睡过去了。”

    “老佛爷,奴才正要跟您回话儿……”李莲英抓紧机会,想跟她说有关吟儿的事。

    “你瞧瞧,想睡一会儿安稳觉都不成,又让你给闹醒了。”慈禧不高兴地瞪一眼对方。

    “老佛爷,吟儿来了她非要请您当面吩咐她才成”李莲英怕她等会儿又睡过去,再也顾不得许多,当下在榻椅边跪下。

    “对了,”慈禧若有所悟,过了一会儿转脸地望着吟儿,“我是要跟你说说话儿。”

    “老佛爷请吩咐”吟儿松开放在慈禧肩上按摩的双手,肃然起敬地垂手站在那儿。

    “吟儿,你记着。”慈禧沉吟了一会儿说,“甭管李总管跟你说了些什么,你都别信他不闹点儿鸡零狗碎儿的,就好像显不出他来了似的。”

    “老佛爷奴才……”李莲英一听心里连连叫屈,心想明明是她亲口吩咐的事,这会儿怎么全推得精光。慈禧瞪他一眼,分明是不让他开口,他只好无奈地站在那儿,掏出鼻烟壶,刚想放到鼻尖下又连忙缩回去。

    “我一瞧见你,就想起我当宫女那会儿了。”慈禧笑容可掬地对吟儿说。

    “老佛爷当过宫女”吟儿头次听说,而且由老佛爷自己亲口说,令她十分意外。

    “给你们宫女长脸了吧谁说咱们下屋女子就是一辈子伺候人的命你们老佛爷也是个宫女出身。”慈禧指着李莲英,“这事儿他最清楚,我早就跟他说过……”

    “老佛爷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旧话儿了,您瞧您……”李莲英陪着笑脸,心里却在暗暗叫苦,不知老人家拧了哪根筋,突然跟一个当宫女的下人说起这些不光彩的事儿,他低着头,从眼角偷偷瞟一眼慈禧,不知道她又在玩什么把戏,放着正经事不说,炒起几十年前陈芝麻烂谷子。“我不提,有人提四十六年啦,难得他们还记着”慈禧显然不理会李莲英,越发激动地跟吟儿说起这些往事,“他们都是本朝贵胄,凤子龙孙,当面儿不说,那是不敢;背后不服,才是真的。好好一个大清国,怎么就让我当了家当了就是当了,一当就是几十年。不服活该”说到这儿,她忍不住放声笑起来。笑了一阵子,她让吟儿端起茶几上的茶盏,让她抿了一口,然后继续对吟儿说道:“当宫女嘛,自古以来,大概都差不了多少。比哑巴多张嘴儿,比死人多口气儿,成天瞧着主子脸色。主子有了气,你是撒气筒;主子倒了霉,奴才跟着吃挂落儿。熬个十年八年,能全须全尾儿地出去,那就是八辈子积了大德”

    听了慈禧这一番话,说得吟儿心里非常感动,觉得她和老佛爷之间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原来她也有过跟自己同样的经历,想起刚才李莲英逼自己替他演苦肉计的事,越想越觉得是李总管自个儿的意思,跟老佛爷没丝毫关系。她咽了口唾沫,庆幸自己没上李莲英的当,并认定老佛爷跟皇上,珍主子之间的关系所以搞得很紧张,就是因为像李莲英这种人从中挑拨的缘故,要不一家人为什么要闹得不开心。

    李莲英越听越觉得慈禧说得离谱。他记得慈禧是作为咸丰皇上的妃子选入宫中的。只不过她地位非常低,是宫妃中最下一等的“答应”或“常在”一类的。这些人往往在宫中一呆好几年也见不上皇上一面,有的甚至一辈于也见不上,而且她们不像宫女,永远不能放出宫外。这些人平时守活寡,皇上死了一辈子守牌位,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人比宫女的命运还要惨。但有一条,这些人地位再低,那也不同于宫女,家里人在外头也敢炫耀跟皇家攀了亲。他不明白老佛爷为什么要跟吟儿提起这段经历,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自己也曾经当过宫女,那不是自己存心不给自己面子他急得不行,一会儿挠耳,一会儿咳嗽,想着法子提醒老佛爷,别在奴才面前说这些没趣的往事。

    慈禧看出李莲英意思,索性将他支走,让他去大戏台那边看看,打听一下小叫天什么时候登台,她得提前准备赶过去,李莲英见老佛爷只字不提吟儿演苦肉计的事儿,心里有说不出的失望,无奈地走了。

    他一走,屋里只剩下慈禧与吟儿,老太后说得更来劲儿,根本不当她是个奴才,好像当她是知心朋友,说起多年前很少有人知道的一段事。原来慈禧当年也爱踢毽儿,踢的花样不比吟儿少,一口气也能踢三百多下。正是靠着踢毽子,她才得到咸丰皇上的恩宠。说到这些往事,慈禧沉浸在少女般的喜悦中。

    “谁想到哇,那回踢疯了,没瞧见身后头有人,一个毽儿踢飞了,正好落到那人脸上,你猜,那个人是谁”慈禧从来没跟人提起这件事,连最心腹的李莲英也没说。

    “不知道。”吟儿摇摇头,心里止不住的好奇。

    “你猜出来了,可不敢说。那个人就是我的先皇”

    “先皇”吟儿惊讶地问。

    “在场的人全吓坏了,都以为我死定了。结果呢,我正中头彩,一脚取富贵,偏偏就让先皇爷看中了。真是一只鸡毛毽儿,万里锦江山哪”

    吟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慈禧。这会儿,她已经下意识地忘了坐在对面榻椅上的慈禧那至高无上的权威,忘了她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对方的述说充满少女温柔的情怀,令她觉得眼前的女人和自己一样,是个肉骨凡胎的女儿身,人间喜怒哀乐,别人有的,她也一样有。

    “不承想四十年后,又出来个好毽子。可惜呀可惜,你只踢中了太后,没踢中皇上”慈禧高兴地逗着吟儿。

    “老佛爷,奴才可没有那个意思啊”对方一句话,一下子将吟儿拖回到严峻的现实。

    “有那个意思,你还活得到今儿吗哎,再替我捶捶腿吧”慈禧收了脸上的笑容,索性从椅背上滑下身体,平躺在榻椅上。

    吟儿赶紧替她捶腿。慈禧连声说舒服,刚想闭眼,李莲英匆匆走进,说小叫天下一场就要登台了,慈禧一听,顿时从椅子上坐起,让人准备软轿,说她要赶去那边看戏。李莲英向门外传了话,将慈禧搀扶起来,一边惦着她跟吟儿的事。他小声问:“老佛爷,那事儿说了”慈禧故意大声回答:“我没事儿啦。”吟儿在心里冷笑,觉得李莲英没骗到她。李莲英愕然,站在那儿半天不说话,要不是慈禧催他去看戏,他不知会在这儿站多久。

    从颐和园回到宫中,珍主子去养心殿与皇上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早早回来了。据说皇上忙得不行,今晚上要在宫中召见康有为等人,珍主子只得在景仁宫一个人睡了。一般情况珍主子上养心殿过夜,偶尔皇上来这儿。要是皇上来了,值班的只能在门外坐夜了。吟儿睁着两眼,瞅着纱灯上的夜罩发愣。在这一片昏暗中,脑子显得特别好,平时理不清的事想不明的理,能突然开悟,但对前几天老佛爷跟她说的那些事,她至今仍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睡着了”珍妃跟光绪在一起习惯了,一个人睡觉反倒觉得别扭,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她想让吟儿陪她说说话,却不见她答应,疑惑地抬起头:“吟儿…

    “我醒着呐”吟儿从沉思中惊醒,猛然挺直身体回答。

    “想什么呐”

    “珍主子,没想什么。”

    “今儿怎么呐,怎么也睡不着呢。”

    “我给您捶捶腿”吟儿双手撑起上身。

    “不用。你陪我坐会儿吧。”珍妃指着床边用来放鞋的地蹬。吟儿在红木做的地蹬上坐下,不知该说什么,等着珍主子起头。

    “你说,老佛爷那天叫我干什么去了”

    “听戏呀。”吟儿不假思索地说。

    “光是听戏吗”珍妃疑惑地摇摇头,像问自己,又像问吟儿。她见对方不说话,沉吟片刻,继续说道,“照理说,老佛爷该问我皇上的事儿,可她怎么就是一个字也不提呢”

    “也许老佛爷都知道了。”吟儿说。

    “是啊,有人早告诉她了。”珍妃若有所指地说。对那天慈禧不让吟儿跟自己去大戏台看戏,将她留在仁寿殿的事非常纳闷,加上有人报告说吟儿与慈禧身边的小太监王回回常有来往,这两件事凑在一起,更令她疑惑了。原先听说吟儿与小回回的事,她并不以为然。她觉得吟儿人不刁滑,也不像平儿拼命想往上爬,加上自己救了她一条命,她不感恩戴德,也绝不会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但经过前天颐和园的事,珍妃不再像从前那样敢替吟儿打包票了,回来之后,她将这个情况告诉了光绪。光绪劝她以大局为重,表面上装糊涂,暗中再私下打探,先不要打草惊蛇,珍妃是个急性子,忍着忍着还是忍不住追问起吟儿本人来。

    “珍主子”吟儿听出对方话音,慌忙分辩说,“该说不该说的,奴婢可什么也没说过”

    “真没有”

    “我敢对着殿神立誓”

    “那前些日子小回回找你干什么”

    “小回回……”吟儿心里一震,没想她与小回回见面的情况也让她知道了。

    “就是作秀宫那个小太监”珍妃两眼盯着吟儿,“说,他找你究竟为什么事”

    “他,他找我,没什么事儿……”

    “你敢骗我”珍妃紧逼对方,不让她喘气。

    “对了,主子不是替我拍了洋画片,我托他带给家里人看,再没别的了”吟儿提起珍妃替她拍的相片。

    “吟儿”珍妃突然从床上坐起,沉下脸冷笑,“你以为我好欺负景仁宫没棍子,皇上那儿可有。”

    “珍主子”吟儿扑通跪在床前,心里有说不出的惶恐。怎么当主子的全一个样儿,说变脸就变脸。珍主子一向待人和气,从没见她跟下人耍脾气,没想她变了脸也挺吓人的。她趴在地下,心里说不出的委屈,心想李总管那样逼她,她都不答应替他暗中做事,可这头却怀疑自己跟那边搞名堂。她咬着牙,恨不能扒开胸口,挖出心来让对方看,“奴才敢发誓,绝没有半点对不起您,否则打雷劈死我,让我明天见不着出太阳”

    “我问你小回回,除了送相片,他还跟你说了什么”珍妃不理会她说别的事,盯着小回回的事问。

    一想到小回回跟她提过荣庆,难道这事儿珍主子也知道了。要说有什么瞒着她,就是这件事。为了荣庆,那就是打死她,她也不能说的。吟儿想到这儿心里非常痛苦,心想这个冤家为什么早不进晚不进宫,偏偏不久前进了宫,又偏偏让小回回碰上了,这都是命。

    “你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

    “珍主子您别问了,我不能说”

    “吟儿,这不是我问你,是大清国问你。”珍主子顿时觉得问题严重,从床边站起,厉声喝道。

    “珍主子,”吟儿趴在床前,连连磕头,“您打死我我也不能说”

    “说这里头究竟怎么回事”珍妃见吟儿趴在地下硬是不说话,显然非常愤怒,指着对方说,“是我把你从乱棍底下要出来的,你到了景仁宫,我对你怎么样可以说从没说你一句重的,没给你一回脸色。难道你就不能跟我说一句实话”

    “珍主子,奴婢用脑袋担保,这事儿跟您,皇上,皇太后和朝廷没任何关系。这里只牵扯一个人,这人是我的命,我活着就是为了他,我敬重您,爱您,可您别逼着我说出他来”吟儿趴在那儿,不等话说完便哭了。

    “你是说……他是你心上那个人”珍妃被吟儿的真诚和勇敢所感动。

    “是,奴婢差点跟他上了轿的男人。”吟儿跪在地上,脸上的神情非常凝重,喃喃低语地说,“珍主子,奴才这条命本是您给的,这会儿您想怎么样都行,吟儿绝无半点怨言。”

    珍妃没想到会问出这样一个结果。按祖宗的规矩,宫女绝不能嫁人在先,然后进宫入奴。也不可人在宫中,仍然对宫外的男人有这种挂念,更不用说有任何实际上的联系了,望着跪在地下的吟儿,珍妃心里大为震动。一方面同情她,另一方面觉得这事儿挺严重,这事儿要让人知道了可得掉脑袋啊

    “除了我,这事儿还有谁知道”珍妃问。

    “宫里没有人知道。求主子千万替奴婢瞒着。”吟儿跪在地上,抬起一双泪眼求着对方。

    “你让小回回传话,他能不知道”珍妃怀疑地问。

    “主子放心,他蒙在鼓里,啥也不知道,就连那男人也不知道。吟儿要是有一句假话,立即撞死在您面前”

    “你先起来吧。”

    “主子不答应,奴婢不敢起来啊”

    珍妃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心里冒出一串问题,这男人在哪儿,小回回帮他俩传话,怎么会不知道他俩之间的事。想来想去,她总也想不明白。她很想问个明明白白。但转念一想,吟儿已经将这性命攸关的要害告诉了她,而且表示她绝不会说出有关那男人的情况,再要问不只是不相信她,也有负她对自己一片信任,过了半晌,她才对吟儿说,只要她不惹出祸来,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

    “就这么着。就算烂在我肚里了”珍妃伸手拉对方起来。吟儿不肯起来,趴在地下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声泪俱下地说:“谢珍主子大恩大德。吟儿这辈子报不了主子大恩大德,来世一定替主子当牛作马”

    下午,天特别闷热,荣庆接到茶水章传来皇上口谕,让他立即去养心殿,说皇上有事召见他。他穿过养心门,进了大殿右侧的西厅,只见光绪皇上一个人站在大殿的窗棂前,两眼望着窗外发呆。荣庆犹豫片刻,跨上前一步,跪在地上给光绪请大安,口中叫着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荣庆,起来吧。”光绪转身挥挥衣袖,“你还在乾清门值班吧”

    “是,隔天一次班。”

    “朕有件小事,不知你能不能办”光绪沉吟地。

    “皇上只管差遣,荣庆万死不辞”荣庆一听,慌忙再次跪下领命。

    “也没那么玄。你起来。”光绪笑笑。

    “谢皇上”

    “有个小太监叫王回回,是不是常出常入”

    “回皇上话,是有这么个人。”荣庆立即想起那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小回回,不知皇上什么意思,心里有些紧张。因为他还指望有一天能让他替自己捎个口信给吟儿。

    “你替朕盘查一下。他本应该常在颐和园侍候皇太后,不知为什么经常往城里跑,好像跟什么宫女有来往。”光绪说得很含蓄,甚至有些含混不清。与军中明确简单的命令正相反,宫中的主子说事都说半截儿,剩下的让你自个儿去猜。荣庆已经慢慢习惯了宫中的做派,不管明白或不明白,反正都顺着皇上意思说就成了。

    “这好办,奴才抽空把他抓起来,找个背静地儿盘问一下。”荣庆答得挺快。

    “不。”光绪沉吟半晌说,“这件事不能明刀明斧,最好别在宫中盘问他,至于什么地儿,你自己另想办法。”

    “这……”荣庆不解地望着光绪,心想小回回不就一个十四五岁小太监,怕他什么。

    “他是皇太后宫里的人,朕不想惊动别人,明白了”光绪看出对方心里疑惑,知道他们这些军士不比宫中的太监,心眼儿死,话要说透才行。想到这儿又叮嘱了上句,“另外,不要跟任何人提这件事。有什么情况,你直接禀报朕就成了。”

    “喳奴才遵旨。”荣庆双手抱拳,挺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回答。他在承德当兵时别说见统领大人,就是见个参军副将之类的人物也不容易。可在这儿,皇上亲自让他办事,而护军大营中的统领想见皇上一面,那也是难上加难啊。想到这儿,他心里说不出的得意,同时也觉得皇上身边无小事,再小的事也是大事。因此,无论如何他也得将皇上交办的事儿办得漂漂亮亮。

    交侍了小回回的事,光绪问起他的枪法练得如何。他连忙说他天天在练,比刚拿到手枪时大有长进,就是子弹太少,不敢练得太勤。光绪当即给他写了个条,让他找三旗包衣军需处边佳将军,让他从那儿多领几匣子弹。“你只管真枪实弹练。哪一天朕要考考你了。”荣庆请了跪安,离开养心殿后一路回到军机处不远处的值房。

    他回到值房,心里思忖起皇上交办的事,越想越觉着这事儿重要,自己也因为这事儿变得重要起来。他暗暗决定先跟手下卫士打个招呼,哪天见到小回回从颐和园回来,立即通知他。这样等到小回回离开宫中时,他悄悄跟踪他,在宫外找个背静处再下手,他正想着这事儿,军机处一位随员进来找他,说瑞王要他去一趟军机处朝房。

    一听瑞王找他,自然不敢怠慢,立即跟着随员到了瑞王的朝房。随员留在门外,示意荣庆一个人进去。他走进朝房,见瑞王正在吃早点,他刚要叩首敬礼,瑞王连连摆手说免礼,指着书案边的椅子让他坐。

    “我说荣庆啊,你抖啦。军机还没召见哪,先叫你个起儿。是不是龙心大悦了,要赏你个红顶子了”瑞王喝了一大口茶,连吞带咽地清了清嘴里酱羊肉,抹了抹嘴边上的油,咧开大嘴笑起来。

    “王爷意思是……”荣庆心里暗暗思忖,瑞王是个军人,是个痛快人,怎么一进这宫门说话味儿也变了,让你懂又不让你全懂。想到这儿,他跟在皇上面前一样,顺着对方话茬走呗。

    “还装什么大瓣儿蒜往后咱们爷儿俩就得一殿为臣了吧”瑞王不满意地瞪起圆眼。

    “王爷这话说到哪儿去了。皇上问我枪法练的怎么样了还说哪天要考考我呢。”荣庆知道不说些什么过不了关。

    “皇上一大早叫你去他身边独对儿,就这两句旨意”瑞王疑虑地盯着荣庆,想从他脸上找出所需的东西。

    “您这是什么意思”荣庆认准一个理,他既然是皇上的人,就得死死跟着皇上。虽说是瑞王保举他到皇上身边当差,主子只能是一个,那就是皇上。所以他绝不能说出皇上交办的事,要想小说,只有装傻,就像那天在皇上面前不能说瑞王爷的事儿一样,他一装傻,瑞王那边顿时变得聪明了,“这里头有点儿意思……养兵为用兵,皇上想用兵了”瑞王认真地揣摸起光绪问他练枪法的话。心想荣庆是自己保举来的,又跟傻儿子拜了把子,不会跟他耍花样。

    “王爷您说,这闹好了,会不会让我当个御前侍卫”荣庆这一问,瑞王更认定他没说假话。

    “备不住”瑞王看他一眼,“想升官儿了”

    “想。当了御前,也许就能见着老佛爷了。”

    一提起见老佛爷的事,瑞王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天在他们家,由小格格顶替他傻七哥跟荣庆拜过把兄弟后,荣庆趁着酒劲儿提出要瑞王带他见老佛爷。瑞王爷问他为什么要见皇太后他反问瑞王,说你当初在承德不是代表皇太后犒赏三军,说了老佛爷如何英明,自然想见见这位了不得的圣母皇太后。瑞王见他说得有理,只得告诉他,说他现在官职太小,等十年八年再说。当时荣庆就沉下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你没忘这茬儿,就是好小子我逗你哪一块吃点儿桂顺斋的酱羊肉,刚出锅儿。”瑞王乐坏了,一定要他吃,荣庆说不饿,瑞王瞪起两眼,问他是不是皇上赏他饭了。荣庆一听急了,伸手撕了一大块羊肉放进嘴里。

    一大早,小回回便离开皇宫出了神武门,荣庆一路跟着他。因为早有准备,荣庆换了一身便装,远远尾随着这位小太监。荣庆跟在小回回身后,走到西四大街十字路口一带,见小回回进了一个当铺,心里觉得纳闷,这小太监上那儿去干什么他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别人说过有关太监由宫中偷东西的故事,这才明白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那家当铺。

    小回回正趴在高高的柜台边,从怀里掏出一件黄绸包有的玉器,让掌柜的估价。掌柜的跟他显然熟,一见小回回连忙迎上前。掌柜的抖开绸布,两眼顿时放光,兴奋地在心中想,这可是件宝贝儿,没等他估价,荣庆突然冲上前,伸手抓住那只绿玉做成的如意,另一只手揪住小回回衣领,不由分说将他从柜台边拖荣庆出现得太突然,小回回还没完全回过神,已经被他带到街边一处静僻的胡同里。

    “王回回这叫怎么说”荣庆松开他衣领,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举着那只玉如意,“原来成天进进出出,干的是这玩意儿”

    “荣侍卫我……我。”小回回吓得满脸灰白,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其实他进进出出,都是李总管借着让他回京城皇宫中打探消息的由头,实际上是替李总管干他的私事。像今儿,就是让他上当铺卖掉这件宫中的宝贝,然后将银票存到李莲英干儿子家。

    “你当我认不出,这是宫中的如意。说从哪儿偷来的”小回回站在那儿,一汪苦水咽不下肚子里。你想想,他一个未成年小太监,要地位没地位,要胆子没胆子,他凭什么敢偷这么贵重的玩意儿。就是敢,他也偷不到啊。可当着这位军爷的面让人抓到了,人赃俱在,想赖是赖不了的。他敢说出这是李总管交办的事杀了他也没这个胆子,何况李总管早就警告过他,要他千万小心,万一出了事,“那可是爹死娘嫁人,各管各的,谁也顾不上谁啊。”这话说得再透也不过,那就是说一旦出了事,再大的罪也得由他一个人顶耳边响起李总管说这话儿时那恶狠狠的声音,小回回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当街给荣庆跪下,没张口说话,眼圈先红了。

    “荣大人求您饶了奴才……”

    “你只要说出这个如意的来历,我就饶了你。”荣庆见他眼汪汪,心里顿时软下来。心中暗自思忖,只要如意不是他偷的,交出后面的主就成了。更重要的是将他与那位宫女之间的事问得清清楚楚。这才是皇上交办的,因此重点仍在后一件事情上。但要撬开他的嘴,必须抓住他卖如意这事儿不放。他见小回回跪在地下,满脸是汗,咬着一双薄嘴唇不吭声,看来不认真吓唬他一下,是问不出结果的。

    “你到底说不说”荣庆拔出腰刀,在他眼前一晃。

    到底是孩子,他这边一亮出刀,那边已经哭开了。他磕磕巴巴说了半天,荣庆终于听出如意是李莲英的。

    “荣大人我求求您,要是这事儿告到上头,伤不了总管的一根毛,可我就死定了……”

    看得出他说的是实话。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就是想偷,这种宫中稀罕的宝贝想偷也偷不到。而且这事儿要是闹上去,伤不着李总管,而他肯定陪上一条小命,荣庆收起腰刀,带他到了一家茶馆,一边喝茶一边问起有关他与那位宫女之间的事。

    “我问你一件事,只要你跟我说实话,如意的事我就不捅上去。”

    “只要我知道,问什么都行。”

    “那好。我问你,你在宫中与那位宫女怎么回事她是不是你相好”

    “您这是哪儿的话我一个太监,武功全废了,还能拈花惹草”

    “你当我不知道”荣庆故意诈他:“那天你丢了个手帕包,一看就知道是宫女用的玩意儿。你说,那天你是不是替她出宫办事的”

    “是。”说到替宫女办事,小回回非常坦然,一点也不像刚才为如意的事吓得面如死灰。他不假思索他说了那天替吟儿送相片的事,“归了包堆就一回,也算不了什么事。,给她们家送了回洋画片。”

    “洋画片画的什么呀”

    “就是她本人的小照,那天包在手帕里丢在地下,还是您帮着捡起的。那可是她们宫中主子给照的呢”小回回认真地向他介绍着照相机拍人像的道理,越说越说不清楚,最后连他自己也糊涂了。

    “蒙我吧,这活脱脱的人能自个儿跑到纸片片上去我不信。”任小回回怎么解释,荣庆还是不明白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印在一张纸片片上,“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她们家离这儿不算太远。你要是不信,我就领你去她们家看看”小回回说宫女托他带的相片已经送到她家里人手上,并表示现在就可以领他去那儿当面对质,要有半句假话,任他怎么处置都行。

    “她在哪个宫的”荣庆问。

    “景仁宫。在珍主子身边当差。”

    听说这位宫女是珍主子身边的,荣庆顿时明白了皇上为什么这么吃紧,原来万岁爷怀疑这位宫女和储秀宫的小太监暗通关节,这才命令他私下查一查。这样看来,摸清楚他和那位宫女间的关系,才能回去向皇上复命,想到这,他当即提出跟小回回去那位宫女家核实他说的话。

    小回回领着荣庆出了茶楼,由小胡同地路向北走去:,到了北城根豁口附近,那儿有一大片灰墙灰瓦的四合院人家,再往北是一大片梨树林子。荣庆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心想吟儿家不就住在这一带,当他跟着小回回走进梨花胡间,果然见小回回将他带到了吟儿家的大门口。他心里说不出地慌乱,将小回回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怎么你说的宫女是不是叫吟儿”

    “对呀。你认识她”小回回惊讶地瞪着一双大眼。

    “我……我跟他们家是远房亲戚。”荣庆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支支吾吾地扯着小回回衣袖,低声对他说,“行了,咱们不进去,我信你了。”说着转身要走。

    “荣侍卫”小回回拉住他衣袖,“别呀,咱们落个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吧既然她跟你是亲戚,那更好说了。”

    小回回走到黑漆斑驳的大门前,抓起门上的铜环要敲门,荣庆抢上前将小回回双手抱起,转身就跑。小回回边叫边挣扎,让他放他下地。荣庆不理他,抱着他跑了老远,这才气喘喘地将小回回放下地。

    “荣侍卫您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说了您不信,硬要我当面对质,真到了那家人门口,你又不让我敲门。”小回回不满地嘟着嘴抱怨着,反过来问起荣庆,“谁让您打听这事的”

    “没谁。”

    “不能吧。”

    “废话少说。”荣庆打断对方,心里紧张地思忖着,脑壳里冒出一连串疑问,难道皇上和小回回说的宫女真的是吟儿。她不是储秀宫老佛爷身边的人,怎么又成了景仁宫珍主子身边的人,“我问你,吟儿先前不是在储秀宫,怎么又到了景仁宫”

    “那是哪年的黄历了她一个多月前就调到景仁宫,是老佛爷赏给珍主子的。”

    小回回将吟儿从储秀宫调出去的情况前后说了一遍。荣庆听后终于明白,吟儿原先和小回回在一起,都是老佛爷身边当差的,因此他俩早就认识,后来分开了,偶尔在宫中见了面,自然免不了说话,甚至托他办事。由此看来,托小回回办事的宫女肯定是吟儿已经无可置疑,皇上要查的宫女也就是吟儿了。

    一想到吟儿就在珍主子身边当差,珍主子是皇上最亲近的人,而他又是皇上的侍卫,他胸口里那活蹦乱跳的玩意儿顿时揪紧了,塞在肺叶和肋骨之间,堵得他心里发慌。他长长喘了口气,认真考虑着这件事,觉得小回回不会骗他的,既然是珍主子替吟儿拍的相片,并让她送到宫外给家里人看,这事儿就简单得多,至少这里头不存在什么阴谋,因此向皇上复命也就有了结果。这头没事了,另一头又冒出个主意:既然吟儿能托小回回捎相片,难道我就不能托小回回捎个信给吟儿

    自他们家退了吟儿这门亲事,他一直想捎个口信给吟儿本人,苦于他们家为了退婚的事恼恨他,怎么也不肯替他传话。另一方面,退婚的事虽是他父母干的,但自己是当事人,因此他有负于她,仅仅让别人传话还不够,他应该有所表示,以证明自己的歉意和等她的决心。在宫中太监可以和宫女说话,侍卫却不可以,想来想去,只有请小回回替他带一封信捎给吟儿。他与小回回离开了吟儿家,来到一座土地庙前,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小回哥,请你帮我捎封信,行不行”

    “捎给谁呀”小回回问。

    “给吟儿。”

    “您说给吟姑娘”

    “是。”荣庆涨红了脸,点点头。

    “这怕不行。”小回回连忙摇头说,“宫里宫外密不通风,捎进一个屁去就算暗通关节,要是捎封信,罪名就更大了。荣军爷,咱俩前世元冤今世无仇的,你可别把我往井里推呀”

    “我还没告你进当铺卖如意的事,你敢说不行”荣庆威胁对方说,“你能帮吟儿捎东西到宫外,就不能替我带个信给她”

    “那不一样……那是洋画片,上头没字。您不是不知道,宫中凡传带有字的条儿,可是了不得的大罪啊”小回回为难地说。

    “那好。”荣庆急了,拔刀压指,准备切下一截手指头。

    “您这是干什么”小回回急忙拉住他。“别拉我。你不肯捎信,我让你带我一个手指头送去给她”“别别别,您少个手指头还怎么拿枪呀那不连饭碗儿都砸了”小回回劝着对方,不让他下刀。

    “管不了那么多了”荣庆边说边举刀切手指。

    “好了好了,我的爷爷我给您捎。”小回回见他动了真格,慌忙叫住他。心想自己是储秀宫里的人,年岁又小,其他人也不怎么提防他,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儿。“不过先说好了,就这一回,再没下回了。”

    “那自然。”荣庆高兴地间,“您真的答应”

    “说出的话儿泼出的水,说了自然认账。”

    “不反悔”

    “不反悔”

    “您跟吟姑娘真的是亲戚”

    “不骗你,不信你当面问她。”荣庆心里激动得不行,脸上却装出轻松的样子。

    “那好,您写好了交给我。”“小回回,好兄弟荣庆两条腿,上跪君王,下跪父母,还没给平辈儿的跪过,您是头一个”他心头一热,没等话说完,当着小回回的面就地跪下。

    “您看您,这叫哪儿对哪儿呀”小回回伸手拉不动对方,心里一急,慌忙也跟着跪下,面顶面地对荣庆说:“荣侍卫,再说就远了,您快起来吧。”

    下午,珍主子去了养心殿。吟儿例假来了,没跟着过去,在后院下房的回廊下洗衣服。

    日头晒得院子里的青砖地上冒出一片片热气,是人都躲进了屋里。远处的知了叫个不停,一听这声音吟儿就犯困,手在搓衣板上来回搓,眼皮儿忍不住打架。突然她听见不远处有动静。撑开眼皮子一看,只见通往东二街的侧门边进来个人,直向她招手。吟儿从眼角的余光里瞅见来人是小回回,假装没看见,仍然低着头继续洗衣服。

    “吟儿姐姐,有事儿。”小回回见四下没人,壮着胆子走过来。

    “你快走”吟儿抬起头。想起那晚上珍主子审问自己的情况,心里说不出地害怕,一个劲儿地催他离开。

    “不骗你,真有事儿嘛。”小回回低声说。吟儿无奈地挥挥手,示意他先走,自己随后就来。

    吟儿走出侧门,见小回回站在门外等她。一见对方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心想他又是从颐和园br /gt;</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