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紫禁城第11部分阅读
佛堂烧纸去了”慈禧问着吟儿,口气平和,不但吟儿没想到,连李莲英也觉着奇怪。
“奴婢错了,奴婢有罪”
“你烧给谁呀”慈禧明知故问。
“回老佛爷话,奴婢想给秀子姑姑送个行。”
“我早说了,谁也不许再提秀子你没长耳朵吗”
“所以奴婢才偷偷去烧的……”
“大胆”李莲英打断吟儿的话,“偷着就行了你是成心抗旨。”
吟儿被他一吼,慌忙吓得截住话头。
“怎么不说话”慈禧不满地看一眼李莲英。
“奴婢不敢说……”
“为什么”
“回老佛爷话,奴婢昨晚上梦见了秀子。”吟儿明知慈禧态度再好,自己也逃不了必死的命运,心里反倒不那么乱了。想起茶水章说慈禧一向很迷信,也许秀子托梦给她,是让她转告老佛爷。因为秀子死得太冤了。既然说不说都是死,那还不如说给慈禧听听,让慈禧知道她是受秀子之托才烧纸钱的。
“哦,有这种事”慈禧心头一颤,因为昨天夜里她也梦见了秀子。她本来就非常迷信,加上心里对秀子的死有些内疚,醒后耿耿于怀,现在听说吟儿也梦见秀子,心里顿时暗暗紧张起来。
李莲英本来想训斥吟儿胡说,看见慈禧一脸认真地追问吟儿,要她说出梦中的情景,只得忍住。
吟儿说她梦见自己正在寝殿替慈禧值夜,靠在墙边坐在地上,突然一阵阴风吹进,罩着黑纱的油灯忽明忽暗。她正疑惑,迷迷糊糊中觉着窗户外头有个人影儿,不等她问是谁,那人影居然穿过墙进了屋里,她仔细一看,原来是秀子,她穿着那天出嫁的一身红旗袍,一边轻声叫着她名字,让她别害怕。
“我问秀子,您走道儿怎么没声儿啊她说她不是走来的,是飘来的,因为她怕惊动了老佛爷睡觉,”吟儿说到这儿,见慈禧脸上隐现出竭力克制的恐惧,便收住口不再往下说。
慈禧心里有些慌乱。昨晚上她也梦见秀子一身新娘打扮,真的见鬼了她情不自禁地看了眼黑乎乎的窗棂,本想让吟儿别说了,但又忍不住好奇心,硬着头皮让吟儿往下说。李莲英不知慈禧的心事,更不知她昨晚上居然也梦到秀子,但听吟儿说得活灵活现,想起自己在这事儿中做了手脚,心里自然有些胆怯,但脸上却故意装出一副但然的神态。
“我让秀子出去,别惊动了老佛爷睡觉。秀子不肯走,要我答应她一件事才肯走。我说无论什么事,只要能办到一定替她办。秀子说她自小没了家,宫中就是她家,求我替她烧点纸钱。我说宫中不让烧纸钱。她说没事,她生前老佛爷疼她,奴才自会托梦给老佛爷的……”
“别说了你想编着法儿哄我。”慈禧突然沉下脸打断吟儿,让李莲英将吟儿赶快带走。
“那是梦,梦是反的,不是真事儿”吟儿被太监们带走后,李莲英慌忙安慰慈禧。慈禧沉默着不说话,心里拿定主意,无论吟儿骗她还是没骗她,反正不能饶了她,不能因此而坏了皇家的大法。尽管慈禧骨子里非常迷信,但明面上从不在别人面前,也不让别人在自己面前谈鬼神之类的邪说,否则正不压邪,皇家的威严往哪儿放她信鬼神,但坚信自己是神让她投胎下凡的,成为世上万人之上的皇太后,难道能因为小小一名宫女的胡说八道而退缩。即便说的是真话,她也不怕,她是当今皇母,岂能怕什么鬼怪
小回回带人将吟儿再次送到茶水房隔壁的库房关起来:。
吟儿没被慈禧当场赐死,也没让人押送到宗人府空房关起来,是因为慈禧没有想好是以白绫绞死,还是让人乱棍打死,然后赐口棺材抬到她家,就说她病死的,这样不但保住她的名声,也好让她家里人心里好受些。
茶水章按上面传下的话,替吟儿送了一碗莲子汤。
又冷又饿的吟儿双手捧着热腾腾的汤碗,一口气喝干了。她连声谢谢着茶水章,说了刚才慈禧审问她的情况。她告诉茶水章,说老佛爷听说秀子托梦给她,问了她许多话,还说慈禧态度很好,说话也挺和气。
“章叔老佛爷没让他们把我关进空房,会不会老佛爷因为秀子托梦的缘故,饶了我一条命”
“这……”茶水章一时被吟儿问住。面对她可怜的侥幸,他不敢将事情说穿,因为事情与她想像得正好相反。按这儿的规矩,如果她被送进空房,她也许能多活几天,甚至有可能捡回一条小命。眼下慈禧没有送她到宗人府空房,又让他给她送汤水,这意味着她大限己到,这碗汤在宫中称为“送命汤”,就像狱中砍头的罪犯临死前送上一顿酒菜,因此她肯定活不到明天早上了。
“章叔为啥不说话”
他一直很喜欢吟儿为人,此刻不仅没法救她,连真话也不敢告诉她,想到这儿他心里有说不出地痛楚。他没在正面回应她的问题,却再次劝她有什么话要传到外面,这会儿就跟他说,并问她认不认字,如果她能写张便条就更好,他一定替她带出去。
吟儿见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再次提起给外面捎话的事,心里便直犯疑惑。她两眼瞪着茶水章,竭力在他脸上寻找着某种答案。当她见对方紧锁双眉,一脸苦涩的笑,眼睛一碰到她眼神便躲开,立即意识到情况严重。想起倩儿的死便是在宫中发生的,相反,秀姑姑送进了空房,没几天又送回来,最后嫁到宫外,在瑞王家自尽身亡。前思后想,她立即明白了茶水章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心里像一口滚开的油锅沸腾起来。
从茶水章的神情以及他又一次让自己留话来看,她肯定难逃一死。人间阴界,互不相通,从此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荣庆和家里人了,包括那个不争气的哥哥,眼前这场悲剧正是他一手造成的,原先她非常恨她哥,特别刚进宫时,后来慢慢地不那么恨了,此刻面临即将到来的厄运,心里反倒一点恨意都没了。想到自己很快就要随秀姑姑一起离开这个人世,除了荣庆,她最不放心的是母亲,因此应该给哥哥留几句话,让他不要再赌钱,与嫂子一起好好孝敬母亲,这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至于荣庆那边留什么话,她怎么也想不出。让他忘掉自己,再娶个女人,这不是实话。但眼下不说这些话,又能说什么想来想去,她觉着说什么也不合适,于是从头上拔下老佛爷赏给她的玉簪,递给茶水章,没等开口说话,眼泪便刷刷地往下淌。
茶水章接过她手中的佩玉,连声劝她别哭,说时间不多了,有什么话慢慢说,他一定会帮她将这块玉簪送到宫外,交给她想交的人。一听他说时间不多,吟儿哭得更凶。他再三安慰她,她才忍住哭泣,趴在地下,不顾茶水章阻拦,一连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章叔我求您想法儿上承德府禁军大营找到荣庆……将佩玉交给他,就说我对不住他。”听说这人不在京城,茶水章心里立即犯起难来。他不想知道玉管是老佛爷赏给她的,却想知道她跟荣庆什么关系,但要将这玩意儿送到承德府那人手中,这就不比在京城里,他兄弟多,四处一打听便能办到。
“吟儿,有些事按说我不该问。可承德禁军大营上万人,这位荣军爷究竟在哪个营,属哪儿管,你说出来我也好托人去找。”
“听说……他好像在健锐营。属承德护军大营管。”
“左营还是右营”他追问。
吟儿摇摇头,再也说不出更多的线索。正在这时,宗人府慎刑司的太监来了,其中一位首领太监与茶水章是老熟人。他将茶水章叫到一边,问他送过汤水没有。茶水章说送过了。首领当场让人将吟儿手脚捆住,等着上面发话立即用刑。首领走后,特意留下两名小太监守在门边。吟儿一见这架势,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两眼瞪着黑乎乎的窗口,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送走吟儿,已经晚上九点,按平时习惯,一向准时就寝的慈禧应该上床了,但此刻慎刑司的人在后边等着她发话,只要她一发话就要对吟儿用刑了。尽管她已经拿定主意要吟儿死,按说现在就可以传话,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发话。她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年轻时她绝不会这样犹豫,该发的话早就发了,她迟迟不发话,其中主要原因是因为她与吟儿同时梦见秀子,这仅仅是巧合吗她烦躁不安地在静室里走来走去,脑子里时时浮现出昨晚的梦境。比起吟儿,她的梦简单得多。秀子身穿新衣向她不停地磕头。她问秀子,你不是死了,怎么又回来了,秀子笑笑说她舍不得老佛爷,所以回来给她磕头。奇怪的是吟儿梦中所见,秀子也是一身新娘打扮,有些话说得也差不多,当真是秀子托梦让吟儿烧香的
突然窗榻上传出吱溜一声响动。她吓了一跳,猛然转身盯着窗根,昏黄的灯影投射在窗纸上,似乎没什么可疑的。她静静听了一会儿,这才转身走到观音菩萨前,刚想点一支香,身后再次发出一声怪响。她慌忙跑到窗边,仔细查看了一阵,然后站在窗边喃喃地说:“秀子你别吓唬我……你好好走吧。吟儿也给你烧了纸,就算她替我送你了。”
窗外的风声骤然而起,贴着屋檐发出一片尖利的呼啸。她本能地后退一步,嘴里喃喃不停地说:“吟儿只怕得陪着你去了。我不是不想饶她,是祖宗的规矩我改不了哇。”这时窗外的风声更猛,好像夏天暴风雨来临前,大殿的地砖都在这吓人的响声中微微震动。邪了门眼下已经初冬,怎么会这样,难道真的是秀子鬼魂在作怪。想到这儿,她本能地在脸上做出威严状,仿佛秀子就站在她面前。
“秀子,你快走我是太后,我可不怕你。”她挥动着衣袖,一边说一边从窗口向后退去。奇怪的事发生了,她话音刚刚落下不久,外面的风声戛然而止,她走到红木隔架边,拿起一串佛珠,嘴里喃喃念叨着,仍不住想着刚才那阵怪风。一方面她觉得秀子当真有孝心,一见她发威便不作祟了,另一方面又觉得有些对不住她,让她嫁了个废人。
慈禧正站在那儿发愣,身后传来殿门吱呀的响动。她心里一惊,以为秀子从门外进来了,脱口叫了声“谁”随着门帘挑起,茶水章笑呵呵地走进,双手端着茶盘,给慈禧请跪安。
“奴才章德顺参见老佛爷。”
“你……你来做什么”慈禧惊魂未定地盯着茶水章。
茶水章慌忙说小回回上那边叫他来这儿请茶。她这才想起是自己传他来敬茶的。其实她并不想喝茶,只是不过借这个机会跟他说说话,一来她心情烦乱,二来茶水章后天便要和平儿一块离开储秀宫,去养心殿那边当差了,从此御茶房就要换新人了,心里多少有些舍不得他。
茶水章早在外屋沏好热茶,将茶放到茶几边,双手捧着盖碗递到慈禧手中,慈禧接过茶杯抿了一口,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这是四川巡抚进贡的八宝茶。今年还是头回伺候您用呢。”茶水章深知慈禧一向严格遵守作息时间,这么晚她还不睡觉,一定是为吟儿和秀子的事心情大坏。
“知道了。下去吧。”她叫茶水章来本想跟他说说话,不知为什么,见了他面又不想说了。
“喳”茶水章请了跪安,侧着身子向门边退去。他刚走到门边,慈禧叫住他。他连忙转身站住,一边说:“奴才伺候老佛爷。”
“吟儿押在你那儿”慈禧问。
“回老佛爷话,她就押在寿茶房边的库房里。”
“章德顺,你听清了,这是她自个找死,不是谁跟她过不去。”
“喳。”
“你回去告诉她,她死了我好好发送她。”
“喳。”
“你怎么还不走”
“奴才想讨老佛爷个话儿。”
“你要是给吟儿讲情,那算白饶一回儿”
“老佛爷奴才怎么敢。后天奴才就得离开您身边,今晚上是奴才最后一次侍候您,我才想问问,今天是先朝孝贞显皇后的祭日。佛堂上供,寿茶房是不是也得供茶汤”茶水章知道慈禧心里想饶了吟儿,只是祖宗规矩放在那儿谁也不敢动。尽管慈禧在宫中向来说一不二,但对这方面一向不敢越轨,就连早上起床晚上睡觉这类小事也不马虎,所以她一向早上五点起身,晚上九点必定上床。这就是她当政多年,这方面的口碑一向很好的缘故。他嘴上不说替吟儿说情,其实来这儿之前就想到今儿是孝贞皇后的祭日,如果慈禧想饶了吟儿,这显然是一个非常好的借口。
果然如他所料,慈禧显得非常意外,因为这种对先人的祭祈非常繁杂,全都由宗人府属下的礼司通知有关部门。先朝孝贞显皇后祭日算不上什么大事,因此慈禧对此不知道一点儿也不奇怪。
“什么什么你说是谁的祭日”
“道光老祖宗的孝贞显皇后啊。”
“日子没错儿吧”慈禧心中不由一动。
“佛堂里供着列祖列宗二十位皇后主子的神像,奴才都记着日子呢。”
“供,当然得供,就供四川的八宝茶”慈禧暗暗高兴,她终于找到机会饶吟儿一命。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与其说饶吟儿一命,不如说替秀子还了一个愿,应了她托梦给自己的缘分。
“老佛爷奴才该走了。”茶水章见慈禧被自己说动了,心里暗暗替吟儿庆幸,总算帮她捡回一条命。
“章德顺后天你就要上皇上那边了。”慈禧心里感激对方替自己解了一个难,但脸上不动声色,问起他去光绪身边当差的事。
“老佛爷,其实奴才跟炉子汤罐混熟了,让奴才去那边管那么多事儿,又要指派别的奴才,实在是勉为其难啊”想到今儿是自己最后一次替慈禧敬茶,今后到了皇上那边,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你这人好也好在这儿,要说没出息也在这儿。你想想,总不能让你一辈子烧水熬汤吧,你进宫二十多年,一直是个内廷八品,你这一去,在万岁爷身边当上宫监督领侍,一下子升为正六品,这有什么不好以后那边有什么事,你只管告诉李莲英,他这人主意多,凡事多问问他。”
“奴才遵旨,凡事一定多多请教李总管。”茶水章听出弦外之音,似乎慈禧将他放到皇上身边,有更深一层的意思。他心里这么想,嘴上自然不敢多问,请了跪安后便一路回到茶水房。
茶水章走后,慈禧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开。特别是经过刚才的一阵怪风,令她非常紧张,嘴上说不怕,心里其实多少有些害怕。这样一来,她找到由头饶了吟儿,也还了秀子一个心愿,她走到观音菩萨像前插上一根线香,然后双手合掌,口中念着阿弥陀佛。
不一会儿李莲英挑起门帘走进,他给慈禧请了跪安后,低声告诉她,说宗人府慎刑司的人在外面等着给吟儿用刑,请老佛爷发落。
“发什么落吟儿照旧当差。”
“老佛爷这……这祖宗的……”李莲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碍不着规矩吟儿今天就是给老祖宗烧纸呢”慈禧不紧不慢地说,心里头对他老大不乐意。她一向就不愿意让别人牵着她鼻子走,加上瑞王家的事,因此对他催自己发话本能地生出一种反感。
“她给老祖宗烧纸钱,奴才怎么不知道”李莲英永远也摸不透这位储秀宫说一不二的女主人的脾气,眨巴着眼睛想了一圈,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硬着头皮问。
“不知道找明白人打听去。差事越当越回去了”慈禧看他一眼,故意不说显孝贞皇后祭日的事。看见他一脸的愕然,她心里说不出的得意,对于奴才,哪怕像李莲英这种最贴心的奴才,也不能让他完全摸透自己。不用说这种大事,就连吃饭喝茶这类小事,面对几十盘美味佳肴,她从不说哪样菜好,再喜欢吃的菜至多吃两口,决不会动第三筷子。再爱喝的茶,也得五天轮一回,到了期就得换另一种茶。否则,你的好恶一旦让奴才掌握得清清楚楚,总有一天可能被人利用,成为你的弱点。因此让奴才知道你一些心思,却永远不能让他们完全了解你心思。
一大早茶水章就被小回回传到内廷总管值房李莲英的住处。
内廷总管设在西六宫北面紧靠西铁门的重华宫一侧。慈禧住西六宫,而光绪住的养心殿与西六宫仅隔一条横街,值房设在这儿自然是以这两者为中心考虑的。出了西铁门,就能由神武门出皇城,进出非常方便。
李莲英喝了早茶,手中捏着玛瑙鼻烟壶,放在鼻尖下使劲嗅着,一股带薄荷味的清香由鼻孔一直冲进他脑门。他站在值房陈列架边,仔细端详着那只德国制造的自鸣钟。他伸手拨着钟上的发条,钟内立即响起叮咚悦耳的音乐声,同时玻璃罩内走出一列跳舞的男女小人,一个个都是黄头发白脸皮,男的燕尾服,女的西式长裙。瞅着玻璃罩内那些金发碧眼小洋人,他心情好多了。
茶水章掀起门帘,悄悄地走进,站在门边轻轻叫了一声:“总管您让小回回叫我来有事”
李莲英转身见是茶水章,立即招手让他过来:“老哥你这就见外了不是,叫我莲英,要不就叫我老叔。来,你来这儿看看,这是老佛爷赏给我的报时钟,是德国人造的。这玩意儿比宫中的水漏准多了不说,还能转出许多小人来。你看,这里头的小人活灵活现的,可惜这些小人儿唱什么听不懂,要是能像大戏台上角儿会唱京戏就太棒了,你说是不”
“那是那是,看来这些高鼻子黄头发的洋人不光会开枪放炮使蛮力,做起工来也挺精巧的……”茶水章连连点头,心里却想着他叫他来这儿究竟有什么事。
“老哥,”李莲英叹口气说,“这些洋人是我们老佛爷一块心病。现在朝廷中有人主张学洋人,其实老佛爷也不反对,只不过不能让祖宗大法全给改了……你说是不是”
“那是那是”
一名小太监进来替他们沏了一壶茶,替他们各人倒了一杯放在茶几上,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出去,李莲英与茶水章在茶几边坐下。
“老哥最近好一阵子没跟你单独说话了,挺想你的,所以让你过来坐坐,喝杯茶,这可是上好的龙井茶啊。”
“好茶,好茶。”茶水章双手捧着茶杯抿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低声问道,“老叔,您叫我来就为让我品茶”“品茶当然是其次,主要是恭喜你高升啦”
“老叔”茶水章盯着李莲英,“这又是您的保举。我好好的茶水房不让干,愣把我搁火上烤。我是那个材料儿吗”
“是万岁爷自个儿看上你,硬是从老佛爷身边把你要过去的。”李莲英端着小茶壶一边喝水一边笑着说,“其实老佛爷心里舍不得,但为了你前程,才让你去的。你在寿茶房是八品侍监,熬到头儿不过赏你个七品。到了养心殿,上来就是宫监,正六品连升几级呀。你说哪头儿挑子热”
“反正我说不过你。咱们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就是别倒出来”
“还有美事儿呢。储秀宫这边儿,你的钱粮照发”
“这里边儿又憋着什么宝呢”
“说对了。养心殿那边儿有什么大动静,你别忘了赏我个信儿”
“什么”茶水章一愣,“闹了半天,你让我给你当眼线呀”
“这有什么不好。一手托两家。”
“得了吧,我老章干不了,您另请高明吧。”
“不不,就是你了。”
“我还是留在储秀宫烧水,这就跟老佛爷辞去。”
“你呀你,”李莲英笑得一口水喷出来,“你混你也不琢磨琢磨,要不是老佛爷,我敢往皇上身边儿卧个底吗老佛爷瞧上你了,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还得告诉你,要是干砸了,别往老佛爷那儿推。我也不认账”茶水章呆呆地坐在那儿两眼发直,这才想起慈禧昨儿晚上说的话,顿时觉得自己被李莲英装进了套子,而且一定是他出的馊主意。看见对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脸上说不出的凝重,李莲英放开嗓门大笑起来,伸手拍着茶水章的肩膀:“害怕了是不是担心现在暗中替老佛爷做事,有一天老佛爷不在了,万岁爷掌了大权,让万岁爷知道就完了……”
“老叔你我多年的交情,既跟定你,出什么事我都不在乎。”茶水章硬着头皮说,其实心里非常厌恶这种差事。
“好好”李莲英满意地点点头,“就要听你这句话。你让我放心,我也让你放心,以后无论出什么事,我也绝不会供出你。你只要自己小心,不要让万岁爷和他身边的人知道这一层关系就行了。”
“老叔,”茶水章犹豫半天,终于硬着头皮说:“我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把我调回老佛爷身边好。”
“为什么”李莲英眯着两只长眼,额头下面像裂了一道缝。
“跟你说实话,我这人嘴笨心实,实在当不了这份差事……”
“看你又来了。忘了老佛爷怎么说的”
“老佛爷说得不错,我天生没出息,只能是个烧水熬汤的命,不像你,生就做大事的料。”
“老哥”李莲英盯着茶水章,神色凝重地,“你该明白,有些事一旦起了头,非做到底不可。就像我,既然坐上这个位子,只要不被别人拉下,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老叔您想过没有,老佛爷跟万岁爷是一家子,娘儿俩,无论什么事闹翻了,不多会儿就好了,你我夹在中间,到头来两头不是人。你说是不”茶水章不敢说自己不愿当眼线,反过来以站在李莲英的立场上说出其中的利害。
果然,茶水章这几句话一下子说到李莲英心里。他盯着茶水章,半天没说话,心里却翻江倒海。
近来接二连三出事,秀子的死和吟儿闯下的祸,搅得他心烦意乱。昨晚上慈禧出人意料地饶了吟儿,他当时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后来一查才知道昨儿是道光老祖宗显孝贞皇后的祭日,这样吟儿才捡回一条命。这件事令他担心,随着慈禧年纪越来越老,脾气也越来越怪,经常心血来潮,说变脸就变脸。正如茶水章所说,眼下皇上主理朝政,她是既想放下心来享清福,又放不下心不管朝政,心情非常矛盾。特别围绕着新政之争,她骨子里不赞成,但又不愿正面出来反对光绪。朝廷上不顺心的事积在心里,只能在一些小事情上发作,故意找光绪的茬。比如光绪成天不理皇后,专宠珍主子,为了这慈禧让他暗中派人盯梢,查出珍妃一个月到底和皇上在一起多少天。其实这些事对皇上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历朝历代,从来没人过问,而她偏偏要管。他不敢不听命慈禧,但这样做肯定会得罪光绪,因此无论他怎么做,正如茶水章所说,到头来他只能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他十三岁进宫,今年整四十一个年头。想到自己已经五十四岁,官居内廷二品,这可是大清国历朝历代所没有的,他不能不感激慈禧特别的恩宠。但另一方面,慈禧今年已经六十二岁,虽说身体很硬朗,但毕竟不年轻。皇上才二十六岁,不用说眼下万岁爷主政,就是他暂不问朝政,这大清国江山迟早也是他的天下。他不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其实心里早就想好了一个万全之策。他嘴上却没有说,脸上更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看一眼茶水章,仍在揣摸他说的话,并在心里再三提醒自己:千万别小瞧了这个人。
茶水章回到茶水房,站在窗前瞅着鸟笼里那只画眉,这是吟儿送他的。听着小鸟无忧无虑的叫声,想到明儿他就要离开这儿,从此再也不会回到储秀宫了,心中涌出一股淡淡的惆怅。
他十八岁进宫,连头带尾二十三年,干过各种差事,就数伺候慈禧时间最长,连头带尾十四年,先是在长春宫,后来搬到储秀宫,他已经习惯了寿茶房,这儿似乎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特别像现在,外面刮着西北风,屋里炭火烧得红红的暖暖的,炉边冒出淡蓝的火舌带有一种特别的木质的香味,一溜红泥炉上的砂锅冒着热气,热气中透出各种各样的香味儿。他不用舌头尝,凭着气味儿便能分辨出汤水的咸淡酸甜,知道哪个砂罐该添哪些料,什么时候加水,哪个炉子要压火、添炭等等。总之,他好像命中注定属于这儿,他也乐得在这儿呆一辈子。这一切,将随着他的离开结束了。
他本来以为回万岁爷身边当差,自己一心一意好好侍候万岁爷,尽一个当奴才的本分就行了,没想李莲英却暗示要他当眼线,皇上那边有什么情况要向他报告。他心里生出一种怨恨,恨李莲英不该做了套子让他钻。他早就听说慈禧与光绪政见不同,但其中的是非曲直他不清楚,正如朝廷的事国家的事他不清楚一样。他也不想弄清楚,这些大事是主子的事,从来没奴才的份,何况大清国历代都有严格的规矩,内臣干预朝政者都要受到极为严厉的惩罚。
在慈禧与光绪的复杂纠葛中,他不敢背叛老佛爷,也不想对不起万岁爷。过去他在茶水房烧火,对他不是个问题,现在却无法回避这一现实,偏偏李莲英又找到他,硬要将他拖进这个他竭力避免卷人的漩涡中。怎么办他苦苦思忖着,似乎干也不行,不干也不妥,越想越觉得前面的路非常凶险。
他双手捧着水烟袋,闷闷地吸烟,一边望着挂在窗前的鸟笼中那只活蹦乱跳的画眉,心里不由得羡慕起笼中的鸟儿。尽管它关在笼子里,自己站在笼子外,从某种意义上说,鸟儿比自己要自由得多,也自在得多。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有人轻轻叫他。他慌忙转身,只见吟儿来了,因为他心思太重,那一双听力极好的耳朵居然没听见她的脚步声。
“章叔”吟儿伸手挑着额前的发丝,苦涩地一笑,再往下便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没话找话,“您在这儿听鸟叫呢。”
“是呀,瞧着它那活泛劲儿,叫不叫都让人高兴。”
“那是。”她难为情地笑笑。正如他所说,笼子里画眉压根儿没叫。
躲过了前天晚上那一场死到临头的大难,她一下子瘦了许多,平时白净的脸皮子顿时变得灰暗,像生了一场大病。瞅着她那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想起她关在这儿的经历,茶水章一方面替她庆幸,另一方面觉得她可怜,为了不让她伤心,他故意不提前晚上的事儿,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问:“老佛爷这会儿让你在哪儿当差”
出了这么大的事,吟儿自然受到惩罚,刘姑姑将她暂时从慈禧身边调开,让她去做粗活,就像她刚来时跟着平儿抹地擦灰之类的。她说了自己的情况,然后神秘地告诉他,说道光老祖宗的皇后娘娘救了她,因为那天是显孝贞皇后的祭日:“昨晚上的事儿太玄了多亏了李总管,要不是他在老佛爷面前提起这件事,我早就完了。”
说到这事儿她仍然惊魂未定,茶水章笑了笑,心想李莲英也太能讨好人了,明明是他想到了这一点,说动了慈禧,功劳却让他抢跑了,茶水章本想问她这话儿从哪儿听来的,想想觉得没意思。他心里清楚,是慈禧不想她死,才借着这个由头饶了她,要是换另一个人,或是慈禧没有心存这个念头,哪怕十个吟儿也没命了。所以吟儿得救的原因不在他这儿,更与李莲英沾不上边,甚至连老佛爷也算不上,这是她的命,她命中注定不该死。
“章叔听说您高升了”她问。
“瞧你说的,在哪儿不是当差,升得再高也是奴才。”他脸上笑,心里却非常苦,特别想到今后两头为难的日子,更加觉得还是这间茶水房好。
“也不能这么说。都是奴才,奴才跟奴才大不一样。”她说。
李莲英、崔玉贵这些人也是奴才,秀子和自己也是奴才,这能比吗当然,后面这些话她没敢说,只能藏在心里。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起前天晚上的事,说章叔对她非常关照,说他心地好,将她对他的感激和谢意说了一番。她几次想提起求他捎口信的事,又不敢说。其实她来看他,除了心里感激他,替他送个行,主要的目的是为了从他那儿讨回那支玉簪。死到临头,她无奈中托他带给荣庆,并让他捎话给他。现在大难逃脱,越想越觉得不妥,他明儿就要离开这儿,虽说都在宫中,再想见面就不像现在这样方便了,所以想趁他没走之前将玉簪讨回来。
长期在宫中当差的茶水章,一向能从别人嘴里听出别人没说出的话。他见吟儿围着前晚上的事说了一圈,说了许多不沾边的活,偏偏不提她求他给荣军爷送信的事,而且嘴上说要告辞,却一点没有走的意思,心里立即明白了一多半。她来这儿为了那支玉簪。宫女与外面男人互通私情是犯法的。她那晚上死到临头,顾不得许多,这会儿没事了,自然要向他讨回去,不留下把柄。想到这儿,他主动提起送信物的事:“现在没事了,前晚上你托我办的事大概不用办了吧”
“章叔,我……”一提这事儿她脸腾地红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茶水章看出她神色挺为难,知道她说是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既然如此,他何必太认真。他让她在门口等一会,转身进了睡房,取了玉簪走出来递给她,一语双关地叮嘱她:“吟儿这是老佛爷赏的,千万收好了。”
“谢谢章叔,我……我前儿晚上急昏了头,吓坏了,满嘴胡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您千万别在意。”她嗑嗑巴巴地解释着,甚至想说根本没荣军爷这个人,话到嘴边觉得太矫情,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他既然肯答应帮她捎话到宫外,总不至于反过来害她。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但想到这次佛堂哭祭,恰恰是平日对她非常关照,俩人像亲姐妹似的平儿告上去的,心里又本能地警觉起来。
“其实那会儿我也上火,什么也没听见。”茶水章接着对方话头,索性将她托他捎信到宫外的事推得一干二净,这不仅对她好,对自己也好,因为一旦事发,她要治重罪,他也跑不了。
吟儿站在那儿,手中紧紧握着那只玉簪,心里说不出地激动,前天儿将它交给茶水章,现在又回到自己手中,正如自己经历的这场大难不死的劫数。怨不得人人都说章叔人好。吟儿望着他那张忠厚的脸,想起自己进宫后他处处关照自己帮自己,特别是那天晚上面临大难,他冒着极大的风险帮她,现在她没事了,不等她开口便将玉簪还给她,井一口咬定他什么也不知道。想到这儿,她双膝一软,两腿不由自主地面对他跪下:“章叔谢谢您,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刚过了一个坑,又碰上一个坎。
当吟儿听嫂子说荣庆家要退婚,顿时呆若木鸡,浑身像浇了一头凉水站在刺骨的寒风中。她好不容易从前一阵的大难中回过神,成天兢兢业业地从头做起,在宫中干着最粗最重的活,没想到一声惊雷从天上劈下。
呜呜的东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天色愈加灰暗,眼见要下雪了。吟儿与家里人在城墙豁口见面后,一路匆匆赶回储秀宫,心情比这下雪前的天空更加凝重和灰暗,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
她站在下房向南的窗边,瞅着窗外的天色,想着刚才嫂子见面时明确的暗示,心里说不出的沮丧和痛苦。似乎荣庆家父母不肯再等下去,要退婚,并准备替荣庆另择一门亲事。其实嫂子的话令她吃惊却并不意外。因为二个多月前和母亲见面时她已经有种预感。老人只字不提有关荣庆的情况,她不停地追问,母亲总是吱吱唔唔地岔开话题,硬是不接她话茬。嫂子为了安慰她,说荣庆也许不知道这件事,可能是他们家里人的主意。
对于这一点她倒是坚信不疑,因为他跟自己一起对天发过誓,无论她在宫中当多少年差,他一定等她,不但这辈子跟她在一起,下一辈子也要在一起。不过他态度再坚决也没用,按旗下风俗,这种婚姻大事一向由父母做主,何况他人远在承德,即便想过问也是鞭长莫及,想管也管不了啊
为了怕女儿伤心,母亲特意没来宫中看她,而且拖了三个多月才由嫂子出面告诉她婚变情况。家里人所以告诉她,因为这事儿早晚要让她知道,更主要是为了让她安心在宫中当差,断了荣庆这边的想头。但对她来说,她在这座与世隔绝br /gt;</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