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日落紫禁城第15部分阅读

    下房里,想起那天皇上和珍妃替自己求情的事,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蠢笨,当时她是多么感激珍主子啊可现在回头想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老佛爷要严刑办她,是为平儿的事存心让珍主子和皇上脸上过不去。而珍主子救她,是为了让老佛爷下台阶。也就是说,主子们翻脸,她这样一个奴才的小命是一钱不值的。如果珍主子当时不开口,她这条命也就玩完了。

    想来想去,她实在觉着活着没意思,可不知为什么,越是没意思她反倒越怕死。按理说,活着没什么意思的人,不应该这样怕死的,她望着黑乎乎的窗外,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却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些日子,她一直企图埋葬掉她对荣庆的思念,努力将他忘却,忘得越干净越好。此刻她才知道,这一切努力全然白费心机。要她彻底忘了荣庆是不可能的。正因为她没忘记他,所以才会这样怕死。想到这儿,一股说不出的苦涩溢出她的心窝:庆哥你怎么能狠得下心来抛弃我

    下半夜,她做了个梦,梦见荣庆站在门边,笑呵呵地望着她。她神情恍惚,处在梦与现实的边缘,两眼盯着荣庆那张英俊的脸,心想尽管这是个梦,她也得在梦中跟他多呆一会儿。她爬下床,冲到荣庆身边,扑进他怀里,伸出双手紧紧搂住他。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敢说话,不敢在他怀里撒娇,甚至连眼睛也不敢眨。她唯恐自己一不小心便惊破了这个脆弱的梦……

    荣庆果然如吟儿梦见的那样,进宫当上了蓝翎侍卫。他站在大清门里,望着气势宏伟的保和殿,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大清门是乾清门的俗称,以门前的横街为界,门外南边是外朝,门内以北包括东西两侧便是皇家内廷。皇上休息办事的养心殿,皇太后、皇后和皇妃们住的东六宫、西六宫都在内廷范围内,因此防范更加森严。

    中午,四下静极了。夏日阳光拥抱着四周储红色的宫墙和大殿上的飞檐瓦顶,发出一片晃眼的光影,四名护军一动不动,像木头桩似的守着大清门。荣庆腰挎横刀,以查哨为名沿着空旷的广场往前走去。广场上掠过一阵阵炎热的风,时不时扬起一团黄尘,在青石条上打着圈圈。从小他就不止一次听二舅说起过这座神秘的皇宫,特别自吟儿选为宫女,他连作梦都想进来看看。没想到托瑞王爷的福,居然梦想成真,他走进了这座气象森严的皇家宫苑。

    瑞王不仅是军机处大臣,同时也身兼保卫皇宫的三旗包衣护军统领。由于瑞王的保举,荣庆一进宫便提升为七品蓝翎长,俗称蓝翎侍卫,虽说比他二舅宫阶低,但同样身肩保卫皇上和内廷安全的重任。

    进宫半个月了,他这才知道想要在这儿见到吟儿几乎是不可能的。正像元六说的那样,宫中三千六百道门,每个门都有人把着,后妃们的住处更不用说了,别说是像他这样的卫士进不去,就连那些太监宫女们也不能自由自在地走动。过去在宫外不说了,现在人在宫中,想要见吟儿一面同样比登天还要难。而他偏偏急着想要见吟儿,原来他回到京城,头件事便跑到吟儿家找福贵。没想他不在家,家里人说他去山西做生意了。吟儿母亲躲着不肯见他。他好不容易见了吟儿嫂子,才知道他们家里人根本不信他跟福贵说的话,更没有带口信给吟儿。吟儿直到现在仍然以为他们家退了婚,再也不指望他,甚至在心里暗暗恨他。

    他摸着脖子上挂着的小锦囊,那里面藏着吟儿的头发,心里痒爬爬的。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告诉吟儿,退婚的事跟他没关系,仍然和过去一样,除了她任何女人他都不娶,她一个人与世隔绝呆在深宫,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还以为他把她忘了。想什么办法给她捎话,说是这么说,真要做到谈何容易。

    荣庆出了隆福门,沿着西长街向内右门外军机处值房走去,心里苦苦惦着吟儿的事。

    一位小太监从咸和门走出,迎面向他走来。这位小太监不是别人,正是储秀宫里的王回回,小回回按宫中的规矩站在一旁,给身穿军服的荣庆让道,一边口称吉祥。荣庆点点头算是回应,突然觉得不对劲儿,转身站住,目光落在小回回肩上那只绸布软包上。

    “有腰牌”荣庆问。

    “有啊。”小回回从腰下亮出宫中的通行腰牌。

    “这包里是什么”

    、幻一要“李总管的丝棉坎肩,颐和园后半夜凉,他腰疼,受不住凉。”要在平时,小回回肯定不把荣庆放在眼里。但这会儿却不同,他在怀里揣着私货,胆子自然小了,好言好语跟荣庆解释着。他边说边打量着荣庆,觉得他特别眼熟,竭力在记忆中搜索,到底在哪儿见过他。

    “这么说你在储秀宫当差”荣庆知道李莲英除了任内廷总管,还兼着慈禧太后的宫监首领,立即联想起这位小太监与吟儿在一块当差。

    “军爷我……我见过您。瑞王爷迎亲时,是您救了小七爷。”小回回盯着荣庆,终于认出他是当年秀子出嫁时跃上马背救小七爷的那位壮士,不由得肃然起敬。这次陪李总管和瑞王爷去承德打前站,也曾远远见了他一面,当时他心里还犯疑惑,会不会认错人。这会儿面顶面离得近,尽管对方换了身蓝翎侍卫的官服,人显得更威风,他自信不会认错。

    小回回这一说,荣庆也就不用问了,连秀芓宫女出嫁时他都在场,他肯定是与吟儿一起前去送亲的。小回回兴奋地夸他身手不凡,他瞅着年轻的小太监,嘴上笑笑说没什么,心里却暗自思忖,要想与吟儿联系上,这人对自己早晚有用的,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地跟小回回聊起来。

    小回回问他多会荣升进宫的。他回答说来了有一阵子,并反过来问小回回。“皇太后去了颐和园,是不是储秀宫的宫女太监全跟着过去”“就留了几个小太监看家。”小回回挺高兴能认识荣庆,便将储秀宫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说宫女妈妈都随老佛爷去了园子,荣庆听得入神,几次想打听吟儿,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心想时间长着呢,等以后跟他熟了再慢慢打探,否则让对方看出破绽,问不出情况不说反倒会坏了事。

    “荣军爷我该走了。有空再说话儿。”小回回跟荣庆打了招呼,这才向北边走去。他走了没多远,荣庆叫住他。他转身站住,这才发现怀里那只手帕包掉在地下,荣庆边叫边从地下捡起。小回回慌忙跑回来,一连声说谢地从对方手中接过手帕包,浑身吓出一片冷汗,心想要是让人看见了手帕里包着的那玩意儿就惨了。

    手帕里包着几张相片,这是吟儿在景仁宫里拍的,吟儿悄悄交给他,请他抽空捎到她们家的。说起相片这玩意儿简直太神了,拍下的人就跟真人一模一样,要不是亲眼见到准不会相信。珍主子就好替人拍相片。据说她用来拍相片的四方铁匣子是德国公使送给皇上的,皇上又赐给了她。老佛爷也有一个,只是老佛爷除了黄道吉日,轻易不拍相片,怕拍多了人的魂魄会让铁匣子摄走。珍主子似乎不信这一套,不但替自己拍,还替宫女们拍。你想想,要是让这位荣军爷发现他怀里揣着宫女的相片,那还了得,不死也得褪层皮啊

    当时除了洋人所在的租界有这种玩意儿,其他地方从没见过。当吟儿拿到珍主子替她拍的相片,吓得目瞪口呆,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活脱脱地印在那张纸片片上。在珍主子这儿当差比在储秀宫要自在,不像在老佛爷那儿规矩重,饭都不敢多吃一口,怕放屁,怕打嗝,说话不敢抬头,睡觉不敢仰天,不敢穿得太花俏,又不敢穿得太素净。总之,在那边这也怕那也怕,而最最怕的就是老佛爷不高兴,而老佛爷偏偏高兴的时候不多。

    与老佛爷儿正相反,珍主子平时总是乐呵呵的,也不讲那么多规矩。对奴才们挺好,为人也随和,因此景仁宫有一种储秀宫里从来没有的东西,那就是轻松随便。当然,这不等于说珍主子没脾气。你要是惹了她,那她决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就如像她发现平儿替慈禧当坐探,她是绝不肯轻易放过的。

    珍主子替吟儿拍了相片,怂恿她从中选几张带回家里让母亲看看。因为在珍妃这儿不像在储秀宫,没了老佛爷那边的身分,再也不能隔上两个月就能和家里人见上一面,在这儿就像其他宫里一样,有时好几个月也无法跟家里人见上一面。吟儿听了珍主子的话,悄悄找到小回回,让他将自己相片替送到她家,让母亲看看,免得老人家挂念。吟儿这几幅相片就这样到了小回回手里。

    小回回一边走一边暗自庆幸,要是手帕当时落在地下散开了,让对方瞅见了相片就完了。他在心里骂自己太大意,差点捅了大漏子。荣庆一直站在那儿,瞅着小回回远去的背影,想着有天能让他替自己捎个信儿给吟儿。他当然没想到,刚才小回回落在地下的手帕里包着的相片,正是他日日夜夜想念的那个女人啊

    荣庆离开小回回,一路出了右内门,来到军机处值房,他刚进门,值班的护军参领慌忙将他拖进一间小屋,悄悄告诉他瑞王爷出事了,皇上等着召见他,要他千万小心。荣庆一听保荐自己的王爷出了事,心里顿时产生说不出的慌乱,连忙问护军参领到底出了什么事参领是瑞王爷一手提上的老部下,对瑞王在承德的事早已有所耳闻,加上皇上派人来这儿召见荣庆,估计多半跟承德府发生的事有关,因此他再三叮嘱荣庆,皇上一旦问起承德府的事千万不要乱说,不能给瑞王添麻烦。

    荣庆跟着参军走进内值房,茶水章早就等在那儿,他是奉皇上之命来这儿带荣庆去养心殿的。“章公公这位就是皇上点名召见的荣侍卫。”参军向茶水章介绍着。茶水章缓缓站起,不等他开口,荣庆连忙上前抱拳施礼:“章公公,在下荣庆有礼了。”

    茶水章听见荣庆这两个字不由得心里一愣。这个名字他是不会忘记的。去年冬天,吟儿关在茶水房等着老佛爷处置,她于大难中曾托他给承德大营的军爷带话,明明白白提到过荣庆这个人。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年轻英俊的军爷,心想天下会有如此巧合的事,难道他就是吟儿的有情人

    荣庆跟着茶水章一路向养心殿走去,心里说不出得紧张。他进宫十天了,连皇上人影儿也没见过,这会儿皇上突然要召见他,而且是为瑞王爷的事,想到这儿他心里更加慌乱。当他跟着茶水章进了养心门,走到大殿前那汉白玉砌成的台阶上,两腿不由自主地发颤。

    进了正殿,向东一拐,茶水章站在侧殿门外,向侧殿内禀报“荣庆奉旨进殿”荣庆听见里面传出一声“进来”,心想那一定是皇上的声音。几乎同时,两名太监挑起门上的珠帘。他跨过门槛,眼前一亮,只见一位身穿明黄铯长袍的年轻男人,一脸铁青地站在侧殿中央,他脚下不远处跪着瑞王。瑞王手里抓着戴红顶子的圆锅帽,脑袋几乎贴着地面,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下。一见这架势,荣庆当即跪下,一边磕头一边从嗓门眼里挤出一串艰难的叫声:“奴才荣庆叩见万岁爷奴才给万岁爷恭请圣安。”

    光绪看一眼跪在地下年轻的蓝翎长,没有说话。前几天,从承德传来消息,说瑞王到承德借着替慈禧打前站的机会,私自去了护军大营犒赏三军,竟然当众人面说他代表皇太后来看大家,至始至终不提皇上一个字,光绪听后大怒。当即要传瑞王爷当面对质。后来一想,会不会瑞王这个老混帐事先与慈禧串通好了,否则他不敢如此放肆。

    为了这,光绪特意上颐和园探望慈禧,谈话中转弯抹角地提到瑞王在承德护军大营犒劳三军的事。光绪原以为慈禧会绕开这个话题,或推说不知道。没想她当着他面将瑞王臭骂一通,并要他认真查查到底怎么回事儿。“他要是真敢这样,那就是存心挑拨我们娘儿俩关系,你不撤他,我也要撤了他。”慈禧说得非常认真,光绪在慈禧那儿得了底牌,当晚回到宫中,便与珍妃说起要撤瑞王军机大臣的官职。

    “有些人成天在下面捣鼓,依我看他就是祸头子。不行,我这回得较个真章儿,非问个水落石出。不行就撤了他。”光绪气愤地说,“我撤了他,看谁还敢再闹”

    珍妃心生疑惑,劝他先问问情况再说,她深知慈禧说话虚虚实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时明明想让你去东边,偏偏引你往西跑,做了套子让你往里头钻。光绪不听珍妃劝告,下午将瑞王传到这儿当面审讯,没想到果然如珍妃所料,瑞王连呼冤枉,矢口否认他在承德犒劳三军的事。“皇上奴才去护军大营,是为了办奴才自个儿的私事儿”

    “胡说”

    “奴才指天为誓。”

    “你说,办什么私事”

    “回皇上话,奴才去那儿是为了寻访犬子的救命恩人。”瑞王说起去年慈禧赐婚,迎亲路上,荣庆跳上马背救他傻儿子的经过,“这位壮士救了奴才的儿子,不图回报,趁着混乱一走了之。古人说大恩必报。奴才为此日夜不安,借着替老佛爷打前站机会,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位恩人。”

    光绪听后半信半疑,问这个人在哪儿。瑞王回答说此人叫荣庆,就在宫中三旗包衣营任蓝翎侍卫。光绪为此叫茶水章立即去军机处,传荣庆进殿当面对质。

    荣庆跪在地上,偷偷看一眼不远处的瑞王,心里想着临来前参领的叮嘱,唯恐说漏了嘴,坑了瑞王不说,闹不好连自己也搭进去。皇上一直沉着脸不说话,也不问他有关瑞王在承德的事,这一来他心里反倒更急了。

    光绪打量着荣庆。他所以不说话,是因为刚才他让茶水章传见皇上之前,已经从李莲英那儿得知他在承德犒赏三军的事有人通报了皇上,要他尽量想好对策。这位生性耿直的王爷一听顿时傻了眼,不知该怎么办。幸好李莲英脑子灵,听说他在承德找到当年救他儿子的壮士,才替他出了这个主意,所以他来之前让值班的护军参领给荣庆递个信,以防万一,没想这会儿当着皇上的面,这万分之一的机会让他撞了个正着。

    经过一番快速对答,光绪心里大致有了底,看来瑞王去承德禁军大营找他是确有其事,但并不等于瑞王没有借此机会收买军心。他顿了一会儿,继续追问荣庆,有关瑞王去军营中找他的情况。荣庆喘了一口气,如实说了情况,说那天他在炕上睡觉,瑞王突然出现在营房中,他当场被瑞王爷的小格格从床上拖起。听说瑞王小女儿也随瑞王去了军营,光绪感到十分好奇。瑞王上面七个全是儿子,就这么一个小女儿,因此深得瑞王宠爱。小格格长得小巧玲珑,性子爽快,十分讨人喜欢,听说她还有一身好武功。慈禧很喜欢她,常常召她进宫,光绪在宫中见过她好多次,对她印象很好。

    “怎么,小格格也跟你一块去了承德”光绪转身问瑞王,显然因为小格格跟瑞王一起去了那儿,心里的疑惑顿时少了许多。

    “回皇上话,奴才怕自己老眼昏花认错了人,才让小格格一块去见荣壮士的……”瑞王从光绪口气中听出他情绪好了许多,慌忙解释着。

    “瑞王犒赏你们没有”光绪看一眼瑞王,挥挥衣袖示意他不用再说,转身又问起荣庆。

    “赏了。”荣庆坦然地说。他这一声回答,吓得瑞王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心想荣庆前面答得很好,没想在这骨节眼上说漏了嘴。急得他趴在地下连声叫着“皇上”

    “住口”光绪喝断瑞王,两眼盯着荣庆,本能地觉着这里头可能有什么文章,“荣庆,他赏了全军”

    “瑞王赏了奴才。”要不是瑞王从中叫了一声皇上,荣庆差点儿说出瑞王犒赏护军大营所有兄弟的事。

    “你不是说施恩不图回报,怎么又领赏”光绪发现荣庆眼里掠过一丝犹豫,立即沉下脸。

    “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说”

    “所以奴才借花献佛,用王爷的赏银买了酒水,请了全营的兄弟。”荣庆想起他来这儿之前参领再三交待,千万别提瑞王犒赏三军的事,急中生智,想起元六请全营兄弟的事,便移花接木在这儿派上用场。瑞王长长地喘了口气,心想没看错他,这小子不但武功好,为人仗义,而且脑瓜子挺灵的,过了这个关口,以后一定要好好重用他。

    “说的都是实话”光绪问。

    “奴才不敢欺君”荣庆回答。

    光绪这才明白,瑞王是慈禧身边的宠臣,为什么她听到自己说到瑞王在承德私自犒赏三军的事,非但不保他,而且一定要他查实此事严肃处置。显然,慈禧对此早已心里有底了。光绪在屋里走了一圈,挥挥手让荣庆和瑞王站起。荣庆和瑞王谢恩后,分别从地上爬起。

    光绪在龙椅上坐下,对瑞王说:“你的事儿先搁着吧。”瑞王慌忙谢恩。光绪并不理他,转过脸再次打量着荣庆。他发现荣庆从跨进侧殿那会儿起,虽然一直非常紧张,动作笨拙,脸红脖子粗,但他前言后语却全都对得上,看来他确实没有撒谎。在这短短的一问一答中,光绪对这位年轻卫士生出一种好感,首先他长得顺眼,看上去挺忠厚。加上他能见义勇为,不图回报,这种精神确实可嘉。现在这种人越来越少了,既然他已经调入宫中,成为身边的亲兵,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何不借这个机会拢住他的心。想到这儿,他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荣庆瑞王赏你你不要,朕替他赏你吧。”

    “皇上奴才刚刚进宫,寸功未立,不敢受赏,等奴才往后立了功,皇上再赏吧。”

    “好,说得好你越是这样说,朕越是要赏你。”光绪从椅子上站起,从大书案边的红木架上,取下一个皮枪套,从中抽出一柄德国造的象牙镶柄的长筒手枪,走到荣庆面前问道,“喜欢吗”

    “喜欢喜欢,奴才非常喜欢”自从见过二舅手中那把手枪的威力,荣庆一直心心念念想着能有这种威力无比的玩意儿。此刻见到光绪手上做工精美的手枪,两眼一亮,顿时勾起了军人爱武器的本能。他顾不得瑞王爷在一旁丢眼色,满口叫着喜欢,瑞王眨巴着一双小眼,不知光绪玩的什么把戏,刚才还气势汹汹地审问荣庆,这会儿怎么又突然赏给他这样贵重的手枪。

    “这是德国公使进贡给朕的,还有一盒子弹,朕都赏给你了。”光绪望着荣庆,并不理会站在一旁的瑞王,将装子弹的小木盒放在桌面上。

    “奴才谢皇上厚赏,只是奴才无功受禄,心有不安……”荣庆说的是实话。刚进门时他心里还在打鼓,怕今儿进得了殿,出不了门。没想皇上不仅没为难他,反倒赏给他最最想要的东西。

    “朕赏你,就是要让你将来立功。古人说红粉送佳人,宝剑赠壮士,如今世界列强早就使上新式火枪,宝剑上阵不顶用了。因此朕就改用这柄手枪赠壮士吧”光绪边说边将手枪递给荣庆。

    “奴才一定用这支手枪尽忠报国。保护皇上保护皇太后”荣庆激动地跪在地下,双手接过光绪递上的手枪,心里诚惶诚恐。眼前这位不到三旬的皇上,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想起舅老爷说起过皇上推行新政的事,作为满族年轻人,他是非常赞成的,心想只要自己有一口气,一定要保驾皇上在朝廷实行新政。

    眼瞅着光绪和荣庆一个赠枪一个表忠心,瑞王急得不行,心窝里像有只猫儿似的扑腾着爪子在挠他的肉,气不打一处出。他心想自己好不容易从承德挖来一员将才,光绪用一支小手枪就将荣庆勾走了。

    自瑞王将荣庆带回北京,放在宫中当差,小格格不止一次吵着要他将荣庆带回家作客,嘴上说要摆酒替七哥谢他救命之恩,其实小格格心里瞧上了荣庆。瑞王想到这后一条心里就发慌。

    小格格是他心爱的小老婆生的。她生了一儿一女。一个是傻七儿子,另一个是小格格,小老婆不久就病死了。所以小格格是他唯一的女儿,他也最疼爱她。他一心想让她嫁给本朝那些名门望族的公子哥儿,没想她竟一眼看上了荣庆。荣庆家虽说也是叶赫家族的一个支脉,但毕竟家道中落,地位低下,说出去让人笑话。但话又说回来,他不同意小格格嫁给荣庆,决不等于他不喜欢荣庆,何况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冲着荣庆是他们家救命恩人,眼下皇上一心想笼络荣庆,不能让他顺杆儿往上爬。如果他真的跟皇上一条心,与他和慈禧等人作对,这事儿就麻烦了。不,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脑子一向不会拐弯的瑞王突然冒出一个绝好的主意。

    吟儿靠在窗边,手里捏着珍主子替她拍的相片发呆。那天珍主子用洋人造的四四方方的铁匣子,替身边好几位宫女拍了相片,就数她拍得最多,一共拍了三张。她挑了二张,请小回回捎到宫外,留下一张放在身边。

    她瞅着自己相片,越看越觉着奇妙,那铁匣子上一闪光,活脱脱一个人就一模一样地印在这张纸片片上。要不是亲眼看见,别人怎么说她也不会相信。母亲和哥嫂见了她的相片,一定以为宫中有什么法宝,用分身法变在纸片片上变出一个吟儿来。珍主子替她和宫女们拍相片时,有些人害怕灵魂会让那铁匣子勾去,你推我我推你,唯有她不怕。其实她也不是一点儿也不怕,只是看见人家珍主子的命比自己精贵得多,珍主子不怕,她有啥可怕的再说她信命,命中注定的事,不论谁也无法改变的,别说是一个小小铁匣子,再大的法力也躲不过命啊

    珍妃看出吟儿心里疑惑,却并不害怕,心里特别高兴。告诉她小铁匣子能拍出人像的道理。她说铁匣子里头装着感光片子,人和四周的东西有明有暗,镜头一打开就能自动将光线吸进去,印在底片上,经过药水一冲人像就出来了。珍主子说了半天,她越听越糊涂,为了不让珍主子觉得自己太笨,她连连点头,认真装作一副听明白的样子。

    来珍主子这儿眼看就一个月了。珍主子对人挺和气,奴才们之间也不像储秀宫那边互相猜疑。她不明白平儿究竟为什么会得罪珍主子想起平儿,心里不由得暗暗羡慕,要能像她一样赶出宫去那该多好,天天能和家里人在一起,陪母亲说话,陪她一块儿逛天桥庙会……想着想着,不知怎么又想起了荣庆。她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发过誓,绝不想荣庆,也不想跟他有关的事儿,可这会儿偏偏又忍不住想起了他,心想要是有他一幅相片那该多好,想他的时候拿出来瞧瞧就行了。

    过了午睡时间,吟儿来到东书房。珍主子在桌面上铺开宣纸准备画画,吟儿站在一旁替她磨墨,她像佩服老佛爷一样佩服珍主子。珍主子书读得多,知道的事更多。她不但能写字画画,还会弹放在墙边那架法国公使进贡的风琴,一边弹一边唱,非常好听。有时皇上来这儿,珍主子弹了,皇上接着弹,有时两人一块儿弹,小时候她在家里见父亲吹过又细又长的洞萧,在天桥大戏台见过人敲锣打鼓拉胡琴,婚嫁丧事见人吹过吹呐,可从没见过风琴这洋玩意儿。她喜欢听风琴的声音,这种声音常常令她感动。

    珍妃画了一幅水墨荷花。吟儿站在一旁连声说好。正在这时,光绪皇上突然悄悄走进。吟儿慌了,连忙跪下请安。珍妃埋怨太监不事先通报。光绪挥挥衣袖,让吟儿起来,说他有意不让太监通报的。光绪看一眼珍妃的荷花图,不等她问便评点起来,说她画得非常生动,构图不落俗套,较以前大有长进。只是笔力功夫不深,墨色也不够透。珍妃连连点头,让光绪替他题字。光绪欣然提笔,写下“墨趣天然”几个字,在下面落了日期。然后让吟儿拿起画站在不远处,认真推敲了半天。尽管珍妃和吟儿都说皇上写得好,光绪仍然不满意地摇头,连声说写得不好。

    光绪和珍妃说了一会儿话,在放着黄绫软垫的炕几边落下身子,两眼望着窗边的帷帐陷入沉思。珍妃亲自沏了一杯热茶送到光绪手上,让吟儿去太监值房通知那边替她取贡墨。吟儿明白珍妃意思,她要和皇上单独说话,立即像只猫儿似悄无声息地走厂,吟儿出了东书房,看见皇上那边跟来两名太监守在门外的过厅,显然皇上与珍主子有什么重要话要说,为了防止外边的闲人才这样做的。

    吟儿出了过厅,想起珍主子刚才交办的事,让敬事房替她送几盒琉璃厂一得阁出的贡墨,于是穿过后院向太监值房走去。她走到西宫墙边一丛竹林边,听见身后有人轻声叫她,她连忙转身站往,发现小回回笑吟吟地从宫墙侧门内走出来。见到小回回,吟儿心里非常高兴,头件事便问他相片送到她们家里人手上没有。

    “特意来告诉你,相片替你送到了。”小回回说。

    “我妈她怎么样身体还好吧,都说了些什么”吟儿已经三个月没跟家里人见面了,想从小回回嘴里打听一下家里情况。

    “你妈见到相片,硬是以为你死了,让人用魔法印在相片上。我说你活得好好的,你妈不信,说一个好好大活人,怎么会站到纸片片里头,后来经我好说歹说,你妈总算勉强信了,捧着你的相片直流眼泪,什么话也没说。”

    “我哥嫂见着了”

    “你哥不在家。你嫂倒是见了。她跟你妈一样,被相片儿弄糊涂了,捏着那玩意不松手,哪里顾得上跟我说话。”

    “就这些”吟儿非常失望。她原本以为,能从对方那儿多知道一些家中的情况,没想一问三不知。

    “就这些了。”小回回苦笑笑,觉得有些对不住她,好不容易去她们家一趟,竟然啥也没说。他在脑壳里拼命搜索,试图记起一些吟儿感兴趣的事儿。想了半天,突然想起那天出宫时遇上荣庆,兴奋地告诉吟儿,“我见到那位救人命的军爷了。”

    “什么救人命的军爷”小回回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吟儿被弄糊涂了。

    “嘿你忘了,就是秀姑姑出嫁时,跳上马背救小七爷的那位壮士。”

    “会不会看走眼”提起荣庆救瑞王家傻儿子的事,吟儿顿时呆在那儿,心想天下能有这种巧事。

    “我跟他面对面,说啥也不能看错。前一阵子去承德扫前站,我还远远见过他,当时不敢认他。我问他多会进宫的,他说十多天前才随瑞王进京,如今也在紫禁城里当差。”

    “他……他也在宫中当差”吟儿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十四岁的小回回见吟儿问得仔细,立即来神了,将当天他不小心丢掉手帕包,荣庆帮他捡起手帕里包着的相片的事说了一遍。

    “他看见了相片没有”吟儿紧张地追问,心悬在喉头口,差点儿没蹦出来。

    “看见不就麻烦了。”小回回连忙回答。

    吟儿满脸通红地站在那儿,半晌不说话,心想要让他看见自己的相片,那该多好啊小回回以为刚才的事吓着了她,连声安慰她,说没事儿,他连手帕里包的啥玩意儿也不知道。

    “你没问他叫什么名字”吟儿长长地喘了口气,伸手撩起额前的刘海,尽量装作一副随便的样子问。

    “他叫荣庆,在大清门当差,七品蓝翎长。”小回回口齿伶俐地回答。

    听到这儿,吟儿全都明白了。无须置疑,这人肯定是荣庆,问题是他为什么这会突然从承德调到皇宫中当差。总之,荣庆的出现,而且一下冒到了她身边,这消息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扔进水里,激起一片轩然大波。原先被她死死压住的情感像决堤的水,一下子冲垮了她理智的防线。她恨他,更爱他。她坚信,他们家退婚的事一定是他父母的意思,他肯定不愿意。

    小回回见吟儿站在那儿发愣,不知她想什么心事,尽管他是个孩子,但宫中多年养成的习惯,本能地克制着好奇心,跟她打了招呼,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吟儿与小回回分手后,一路向太监值房走去,让他们去敬事房替珍主子讨一盒贡墨。一路上,她想着小回回告诉他有关荣庆的消息,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她在珍主子身边当差,而荣庆在万岁爷身边当卫士,皇上与珍妃两边走动得非常勤,万一有一天突然撞上他,他会跟她说什么,而她又能跟他说些什么想了半天,她实在想不出在这种情况下,他俩见面有多大意思。她的心就像石头落水后的水面,波纹渐渐回复了平静,原先那份激动没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深深的悲凉。

    到了值房,发现茶水章在那儿与这边的首领太监在炕几上喝茶说话。原来他在珍主子那边留下两名贴心的小太监,自己跑到这儿来歇歇脚。见到这章德顺,吟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亲情。茶水章也一样,自从他离开储秀宫,也很少见到吟儿,即便有时打个照面,也顾不上说话。

    景仁宫首领太监听说珍妃急着要墨,不敢怠慢,当即留下茶水章和吟儿,亲自去敬事房办理此事,要吟儿在这儿等他回来复命。他一走,茶水章便与吟儿说起话来。

    对吟儿来景仁宫当差,茶水章心里一直替她捏一把汗,眼下为了新政,光绪与慈禧母子俩闹得很别扭,加上朝廷上的大臣们也各持异议,在皇上皇后之间挑拨离间,矛盾似乎越演越烈。慈禧表面上交了大权,骨子里却不放心,为了监控皇上和珍主子,才派平儿来景仁宫当差,目的是要监视珍主子和皇上的动静。

    不知情的人不知道,以为平儿犯了宫中的规矩,其实她是奉慈禧和李莲英的旨意才敢这样干。因此茶水章唯恐吟儿不知道内情,甚至也私下替储秀宫打探这儿的消息,闹不好会出大事。他一直想私下提醒她,苦干没有机会,这会儿首领太监一走,屋里只剩下他们俩,显然是个说话的好时机。他几次想开口,但不知从哪儿说起。既要提醒吟儿,又不能说得太露骨,因此在心里思忖着这话儿从哪儿开头。

    吟儿瞅着茶水章那张亲和的脸,觉得他来皇上身边当差前后不过才半年,人一下子老了许多,过去那保养得很好的脸失却了往日的光泽,显得很疲惫,眼神里充满某种恍惚。

    “章叔万岁爷身边当差,比从前辛苦多了吧”

    “当奴才的,辛苦不在话下,就怕侍候不好主子。”茶水章沉吟片刻,反问吟儿,“你在这儿都好吧”

    “珍主子待我们这些下人很和气,规矩也不像老佛爷那么严。”吟儿下意识看一眼空空的值房,见门里门外没人,压低声音问起平儿的事,“章叔,当初平姐姐究竟为什么事得罪了珍主子”“都怨她自己。”茶水章闷闷地说,借着平儿的事提醒对方,“听人说她在这儿不安分,做了不该做的事……”

    “她到底做了什么事”

    “她不该将珍主子这边的事传到储秀宫。”茶水章犹豫了一会儿说。

    “那……会不会是李总管让她传的,要不她敢”

    “这就不好说了。”他看一眼吟儿,心想她比自己估计得要聪明得多,既然这样,他索性把话挑明了,“不论谁叫你传话,你也该好好想想,不能脑子长在别人肩上,你想想,皇上皇太后本是母于俩,平儿在中间瞎掺合什么。皇上皇太后吵得再凶,到头来总是一家人,气没地方出,不拿你出气拿谁出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吟儿这才明白,原来平儿替李总管打探珍主子这边情况,才惹下这样大的祸事。她连连点头,认为茶水章说得句句在理,当奴才的,在主子之间有什么好掺合的。茶水章所说的是他的亲身经历。他在皇上这边,除了平时装糊涂,两边和稀泥,绝不向李莲英传话,也不得罪他。好在他是宫中的老人,李莲英尽管对他心有不满,也拿他没办法。他说这些话,除了提醒吟儿,多少也有些试探的意思,看她是不是也像平儿那样上了李总管的贼船,替人家当耳朵使。

    “只要不替别人当眼睛耳朵,别的什么事都好办。”茶水章看出吟儿没有卷进慈禧和光绪之间的矛盾,心里顿时落下一块石头。他认真告诉她,在这儿只当你长了一双手,眼睛耳朵全没用,只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吟儿嘴上没出声,心里更觉得宫中的事实在太险恶。其实这事儿也不能怪平儿,李总管是内廷总管,她只是个小小宫女,总管交办br /gt;</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