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赋 完结第6部分阅读
未央赋 完结 作者:肉色屋
第二十九章
日子在平静中一点一点的逝去,操练,狩猎,异常规律的军队生活。休息时和队友天南地北胡扯一通,渐渐喜欢这种简单的生活,能一直这样也不错。刘彻在这其间来过,又离开,宛若过客,只在我心中留下那个颀长的背影。
入冬的第一场雪悄悄的在寂静无人的夜里娉婷而至。清晨掀开帐帘,满眼的白色,兴奋的圈了手在嘴边,高声的叫起来,邻帐的兄弟听到我的叫声,也跟着叫起来。一时间,雄浑的欢呼声一层一层的在树林中,在山谷间荡漾开去。
中午吃饭时,接到通知,一年一度的皇室冬猎要开始了。于是整个下午都在做准备工作,打扫营地,清理军帐。第二日,皇家的马车便浩浩荡荡的开将过来。
队伍最前面的是刘彻的马车,在军营大门前嘎然而止,内侍放了台阶,掀了车帘,一身劲装的刘彻走下车来,他转过身,轻轻将车内的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扶出,我站在立于两侧的队伍中间,看到那娇柔的女子正是那夜绿纱薄裙的卫子夫。两人并行,俨然一对璧人,他温柔的圈着卫子夫,而这个白衣女子满脸的羞涩的笑意。紧随其后的是皇后陈阿娇和长公主的车马,接着便是平阳公主和一干皇亲国戚的车子。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均因身体不适未能同行。
陈皇后我只在大婚当日见过她一面,自此,却再也没有见过。那日的她是那样的明艳动人,周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这样的一个女子,以为嫁给君王,一个大有为的君王,是她一辈子的幸福,可她错了,她不知道,她的婚姻只是一场政治交易,这样的婚姻,怎么可能幸福。此时,她挽着长公主的胳膊,一脸的淡然。她一身红火的宫服,似凌厉的鲜血,在飞扬的白色雪花的掩映下,显得那么眩目。
历来的皇宫的碧瓦清池,只是新人与旧人眼泪的堆砌。
我微微叹息,自己既然看的那么透彻,却为何还是有一点的心痛。
我被分派负责女眷的守卫工作。第一日的狩猎,几乎所有的贵族都参加了,甚至连娇弱的卫子夫,也被刘彻叫去。整个女眷区,只有稀少的几个宫女在打扫营内的积雪。我一个人在营区巡视,看到陈皇后一个人立在一丛傲然绽放的红梅旁,痴痴的看着,她身上的红依然那么眩目。细细的飞雪静静落在她的发间,我不禁缓缓向她走去,“皇后,进帐吧,外边凉。”
她侧过脸看我,她的脸上竟有着灿烂无比的笑容,“这梅花,真美。”
我被她明亮的笑容惊呆了,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不觉脱口而出,“皇后更美。”
她重又回过头,笑容一丝丝淡去,“美又如何?我倒希望做这株红梅,可以这么自由的在这冰雪之间开放。”
“皇后。”我呆呆的看着她,她也许,也已看透看穿了。若不是经过大悲大喜,怎么会有如此的心境。
“你去吧,我想静静待会儿。”
“是。”
我慢慢后退,陈阿娇竟忽的大笑起来,用力晃动着那一株株红色的梅花,霎时,片片飞红撒满白色的雪地。
夜里,狩猎归来的人们满载着丰盛的猎物,一夜的啸啸笙歌,可我的心,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在冷冷的夜风里巡视着,刘彻与卫子夫两人拥被同眠的时候,可曾想过在飞红中凄然而笑的女子,可曾想过汉宫内霜瓦薄裘下的三千女子,可曾想过那个陪伴了几个寒暑的卫紫馥。
第二日的狩猎,刘彻依然兴致高昂,这次只带上了武安候,韩鄢,张骞,以及如影随形的东方朔。其他皇室成员均休整一日。卫青带领的小队照旧负责护驾,而我竟也被叫上一路同行,原因却是东方朔说少了我缺乏气氛。
在上林苑中驰骋,在晌午时,已射杀了不少猎物。因为人少,行动便利,此时已离营地很远了。卫青劝刘彻回营,刘彻笑笑,“朕今年都没有射到比鹿大的猎物,这么回去,太扫兴了。有你卫青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说完,照旧策马,往密林深处驰去。一行人只有跟随而至。
冬日的夜总是来的这么早,暮色渐渐笼上林间。卫青再次说道,“皇上,要再不回,怕深夜都回不去了。”
刘彻想了想,只有作罢,一行人缓缓往回走去。
忽然密林上空飞鸟四起,扰了一片清静。接着便是一声凄厉的嗷叫,不知谁叫了一声,“不好,是狼叫。”
我一惊,紧紧勒住马缰。
“怎么会有狼?卫青?”刘彻皱了眉,沉沉的问道。上林苑每次出猎,都会清扫围场,危险的猛兽一般是不会出现在围猎范围内的。
卫青策马踱到刘彻身旁,“臣不知。可能是从圈地缺口闯入的。这几天雪太大了。”
说完,他回头说道,“准备弓箭,随时准备射杀。”
一群人将刘彻和武安候围在中央,缓缓前行。我紧张的捏着弓箭,不时向四围张望,东方朔不知什么时候骑到我身旁,悄声说着,“别怕,有我。”
我瞪了他一眼,“照顾好你自己吧。我才不怕呢。”可手心里,分明已冒出冷汗。
第三十章
烈烈北风卷着雪片朝四面掷下,立时迷了人眼。四围绿莹莹的光越聚越多。忽远忽近,把我们一行人团团围住。卫青沉着的说道,“把火把点起来。”
火光果然吓退了狼群,可只一会功夫,旋又聚拢,它们静静的守着,不肯离去。望着哔拨作响的火把,我说道,“总会燃尽的,得赶快想办法。”
东方朔望了我一眼,又转向刘彻,“陛下,臣倒有一计,可解此围。”
“说。”
“只是,需要一位勇士做诱饵。”东方朔说完,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已明白个大半了,于是均沉吟不语。
“陛下,臣此行负责陛下和武安候的安危,臣愿听东方先生的命令。”
刘彻轻轻点点头,面无表情,只是目光炯炯,凝视着夜的深处。
“卫青,你骑马不着火把朝原路冲出,你可以带上几匹健马,沿途放出,也许可以分散狼群的注意。”
我看着其他的兵士,均低着头,心中不觉气愤,“公平起见,抽签决定。东方朔,准备签,抽到短签的不要有怨言。”
东方朔看着我,“你确定吗。”
我冲他瞪眼,“快点。”
当我抽到那只短签的时候,我看到东方朔身子微微一颤,我微微一笑,历史上的霍去病没这么短命,只是这一次,不知要经历什么劫难。我将另一匹骏马的缰绳牵过,正要往回冲,身后响起卫青沉稳的声音,“是好兄弟,就一起吧。”
我举起手,和他空中击掌,便向着身前的迷雾中冲去,“等我们的好消息。”心中升腾起一阵难以言状的豪迈之情,也许,这是我真正成为霍去病的第一步。
冲出十几步的距离,由于没有火把的威胁,狼群朝我们蜂拥而来。我挥着铁剑,冲靠近我的野狼猛砍。这还是我第一次用游龙剑法御敌,挥动之间才逐渐领悟到各中真谛,不一会,十几匹狼已被我刺伤,不再迫来,略微得空,望向卫青,见他也正战斗正酣。
“快放马。”卫青向我喊道。我依言松了缰绳,狼群便一涌上前,撕咬起来。但仍有有一小群彪汗的野狼紧追不舍。渐渐我气力不足,马也愈跑愈慢,忽然一匹狼窜起,竟咬住了我坐骑的脖子,卫青连忙伸手揽住我的腰际,一个旋身,我便落在他的怀中。回眼望去,狼群早已将它撕成碎片。
“你来骑马。”卫青在我耳际轻声说道。
我抬眼,正对上他深邃坚毅的双眼,竟发现自己此时正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慌忙侧身,握紧缰绳,卫青则拔箭射杀。转眼紧跟的野狼越来越少,而黑风却越奔越快,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身后终于没有了令人发指的绿光和那凄厉的哀嚎。
缓步行走在已经积得很厚的雪地上,身心疲乏之极,手臂也隐隐作痛,望痛处看看,竟鲜血淋漓,什么时候被咬的也恍然不知。而身上的重量也越来越重,他的下巴搭在我的肩膀,沉重的呼吸轻拂耳际,我微微欠身,低声叫着,“卫青。”
身后没有回应,伸手想推开他,可手触到他的腰际,竟粘粘的,月夜下看清一手的鲜血,我立时慌了,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狭小的山洞,忙向那处骑去。
安置好昏迷的卫青,借着由洞外投进的淡青的月光,我才发现他腰际被撕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服和血凝在一起,一片模糊。扯了衣角给他包扎好时,自己也累的不停喘气。昏迷中的卫青不停的呢喃着,“水,冷。”我便不时抓了雪濡湿他干枯的嘴角。洞外散落着细小的枯枝,可是被风雪浸了,拿打火石怎么都点不燃。只有把身上的外衣拖了将他裹住,自己缩在黑风的身边,靠着它,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久违的阳光洒满了整个狭小的山洞,照的人身上暖暖的,我微微动身,想离开他的怀抱,身边的人似乎也醒了,“醒了?”
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几缕发丝散在脸上,一阵的酥痒,“嗯。”
“谢谢,紫馥。”
我一惊,猛然推开他,腾的坐起,“卫大哥。”
“你会游龙剑,天底下,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会。”卫青也缓缓坐起,“黑风没有排斥你,天底下,也只有你和我能。紫馥,还不想表明身份吗?”
我别过脸,“卫大哥,不怪我吗?”
“怪。可,我有资格怪吗?”我呆呆望着他,看他棱角分明的脸颊,看他黜起的浓眉,看他眼角泛起的悲哀,“我只是你的过客,是吗?你不想记起的过去,是吗?”
“不是的。卫大哥。”未曾见过这样的他,一时的慌乱。
他定定的看着我,眼波辗转,忽又长叹一声,长身而起,“谢谢昨夜的照顾。因为醒来时见你嘴角紫青,才多有冒犯。”
“卫大哥。”
“我们也该起程回营了。”
说完,牵了黑风出了山洞。我只有闷闷的跟着。
一路上,我坐在黑风背上,卫青牵着马绳默默的往前走,看着他昂然挺立的背影,一阵的痛。
有风吹过,送下藏在树枝间的碎雪,在冬日的阳光下,细细碎碎的舞动。鼻间满是青白的空气。
第三十一章
刚刚躺在军帐里的软塌上,兵士在外通报,皇上要召见我。心想,不会有什么赏赐吧。于是,整整军服,随兵士出了帐。
见了刘彻忙下跪行礼,他微微黜了眉,说了平身。他身旁立着卫青还有东方朔,一个面色深重,一个微露喜色。
“不知陛下着臣前来有何事吩咐?”
他看了我好久,不发一言。我低了头,不敢与他对视。路上早拜托过卫青,让他替我保守秘密。可此时的气氛却诡异逼人。
“霍去病。”刘彻忽然高声喊我的名字,我惊了一下,忙回道,“臣在。”
“朕想让你成为名垂千古的打将军,你可愿意?”
我愕然抬头,刘彻灼灼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脸上,我瞟了一眼一旁的东方,他正在窃笑中。
“臣才疏学浅,恐不能当此大任。还是卫副营长更合适。”
刘彻笑了一下,回身坐下,倚着身后的靠垫,闲散的说,“才疏学浅,那就学嘛。东方。”
“臣在。”
“今后霍去病就住你那里了,给朕好好的教导。”
我一惊,“皇上-”
“怎么,不满意?”刘彻挑了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硬生生的把话吞了回去,“臣谢陛下栽培。”
“朕的宣室藏百家之书,你每日午后,便来看书。”
“是。”
“还有,你刚刚叫卫青什么?”刘彻忽然问道。
“卫副营长。”
“这个副听着怎么这么不舒服。卫青。”
“臣在。”卫青躬身行礼。
“从今以后,朕的羽林军就交给你了。你给朕好好看着。”刘彻笑着对卫青说。
“臣,遵旨。”
夜晚看四下无人,我气汹汹的摸到东方的帐内,他正悠闲的看着书,看我进来,笑着放下竹简,“怎么了?嘴撅的可以挂茶壶了。”
“你唆使的吧。”
他一脸茫然,“什么?”
看他装傻,我顺手拿了案几上的书装作要砸他,“交待。”
他看着我,嘴角漾开一圈宠溺的笑,幽黑的眼迷离似雾,“紫馥,我真的不想再让你遇到一点危险了。在我身边,我才可以保护你。我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如果,你离我太远了。”
心中一丝的感动,手中的书不觉脱出。
东方大叫一声,“我的书。”飞身接过,放在心口,“我的宝贝。还好没有摔坏。”
一时气结,这个人,到底什么时候真什么时候假。无奈的笑了,“你怎么说服皇上的。”
“皇上对你的特殊优待,不仅仅只是我的提议。他也觉得,你将来可能是抗击匈奴的最合适的人选。因为你的与众不同。非常之战需要非常之人,皇上看的也很透。只是他不知道,你是紫馥。”
“那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皇上派我远征匈奴呢?”我反问他。
“我会带你走。”
“如果我不愿意呢?”我故意找茬。
他上前一步,握了我的手,“那,我就和你并肩作战,在你身边,我才能保护你。昨晚的事情,我不会让它发生第二次。”
他忽然发了一声叹息,“怎么了?”
“你的手怎么这么粗糙?”
我猛然发现他正摩挲着我的手,忙用力一甩,“那你就去摸你的花魁吧。”
掀了帘出帐,冷风吹过,竟发现脸滚烫。还好带着面具。
由于狼群的突袭,今年的皇室狩猎草草结束,明日便要拔营离开。而我,却又要回到那个灰色的汉宫了。
因为刘彻的特许,我可以在这座皇宫内自由出行,倒是无拘无束,待遇居然和东方朔一样,不免有些自喜。只是日日下午都得在宣室读那些拗口的古文,刘彻则安静的批着卷章,倒也相安无事。最盼望的是他和大臣们议事时,我便得以溜出去四处闲晃。有时刘彻一时来了兴致,便叫了我和韩鄢去练功房射箭。
日子在平静中一点一点逝去,转眼便至上汜节,此时的皇宫比平日多了几分喜气,内侍们都在忙着布置,四处插了避邪的的艾草。人人脸上也带着笑意。
夜间的酒宴还未开始,我不想和那些大臣们虚与委蛇,便往磬园那儿走去。那里因为靠着冷宫,所以平日去的人很少,我就喜欢那份清静,便常常溜到那边看花看树看天看云一点一点变幻。
走到望香亭,花影间,一个红衣女子依栏而坐,手中兰花微晃,一副怡然。我轻轻走近,竟是皇后。本想立时走开,忽听身后轻声慢语,“何人?”
惟有转身走上前行了礼,“臣霍去病,扰了皇后娘娘清静。”
她醉眼轻抬,“是你。那日的护卫。”
“娘娘还记得。”
“难得的失态,当然记得。”
一阵肃静后,我想打破这尴尬,便随口问道,“皇后怎么在这里?上汜节的晚宴快要开始了。”
“有我无我,有何区别。他心中无我,我又为何要去碍他的眼。倒是这云,这天,好看。”她望着天,一脸的云淡风清。长门赋,玉佳人,自古的皇宫,自古的恨。只是这云,这天,淡淡的看着一切,默然不语。
我微微一叹,轻轻走开,不忍再打扰这一片的静谧。
他心中无我,我又为何日日出现在他面前,如果说没有离去的机会,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第三十二章
经此一遇,竟再也提不起兴趣去那个上汜晚宴了。一个人在这偌大的皇宫内如游魂般晃动,耳边听不到那喜庆的竹萧声,听不到迎面走来奴仆的贺喜寒暄,只是那个哀怨无比的声音一直在耳边萦绕不去,字字刺心。云散了,天暗了,只一朗明月独自挂在那孤寂的夜空。当我停住漫无目的的脚步时,太子舍外的竹林正向我发出一片萧瑟之声。
一丝苦笑浮在嘴角,还是到了这里,还是来了这里。遥望着帘随风动,禁不住向屋内走去。
才走到门口,竟听到刘彻沙哑的呓语,“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以为美,美人之贻”
他竟在这里,我呆了一刻,立时转身就走。
“紫馥,是你吗?”身后那一声带着几分醉意的声音让我僵在原地,再也动不了了。
一双臂膀从身后圈住了我,真个人便在他怀抱中了,他温热的气息在耳鬓摩挲,“紫馥,紫馥,是你吗?”
他是醉了吗,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在想我吗?
“紫馥,为什么不说话,还在气我吗,我不该把你逼走的,我后悔了,非常非常后悔。”
他低沉的声音和着淡淡的酒香缓缓的泻在这凉凉的月夜里,忽然好想永远就躲在这宽大的怀抱中,泪一下溢满脸颊。那个一脸孩子气的刘彻还会回来吗,他心里还给我留着一个位置吗?
“紫馥,我的紫馥,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回来,好吗?回来,好吗?”
“我好想是一个平凡的男子,你是我的静女,在城头,在落日下,等我归来。”
“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以为美,美人之贻”
愈来愈弱的声音终于消散在这一片静谧中,肩上的重量也渐渐加重,静静的立着,圈在腰际的臂膀轻轻垂下,仰面望向那弯孤月,眼角泪光依然在闪。
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是亲人,是爱人,还是寂寞无助时才会想起的故人,我不知道。
我对你,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是亲人,是爱人,还是另一个时空感情的替代品,我也不知道。
只是,只是想这么静静的立着,让你这么安然的靠着,看着这月,听竹声,感觉有风吹过,就好了。
回到宫外东方的宅邸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悄悄穿过厅堂的时候,听到一声睡意朦胧的呼唤,“紫馥,回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
火石的摩擦声后,桐油灯的昏黄火焰映出东方苍白的脸,他眼睛略有些浮肿,显是睡的不够安稳,“你去哪里了。宴会上也没有见到你。”
我低了头,看着地面。
“怎么了。”东方起身,慢慢走到我身前,低下头看我的脸,我别过头去,他扭过我的头,“哭过了?”
我使劲摇摇头,他微微叹了气,“你的心事,我其实都明白。想哭,就哭吧。”
压抑了太久,听到他的话,一下抱住了他,放声哭起来,他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怎么样,你才能放下,怎么样,你才能忘记呢?”
我只是不住的抽泣,泪濡湿了他青色的肩头。
此后的日子,我时常晃到磬园去,也时常碰到陈皇后,给她讲外面的故事,给她带来红梅的种子,只希望她能笑能快乐。我的心里,早已把她看作另一个自己,一个没有任何遮掩的自己。看着她笑靥如花,自己也分享着她的快乐。
这样平静的日子在一个雾霭漫漫的清晨终结了。我正准备进宫看看陈皇后的红梅开的如何时,一群兵卫冲进院门,绑了我就走,只是听为首的说了句,“大胆霍去病,胆敢扰乱宫闱。”
散发着腐朽气味的牢门在我身后合拢,看看头顶悬着的蜘蛛网,不由轻轻叹息,又进来了,不过这次时莫名其妙。可是,心中却没有一丝的恐慌,因为,也许只是因为东方的那句诺言,在我身边,保护我,不让我遇到危险。
东方,对不起,又要让你忙碌一阵子了。
才在廷尉大牢待了不到一个时辰,东方就行色匆匆的赶来了。我走到牢门口笑着说,“这么快,我以为你下午才能到呢。不用早朝?”
他黜了眉头,“你还有心情笑,知道闯多大的祸吗?”
“有你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无可奈何的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闯了什么祸?”
摇头,再摇头。
“你没事往磬园跑干什么?和谁说话不好,和陈皇后说话。”
看着东方朔冲我大吼,我也火了,“说话怎么了,说话犯法了?她是个可怜的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不像你,皇上身边的红人。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才看见东方冷冷的眼神,他只是静静的看着我,面色阴暗。我一下愣住,害怕看到这种眼神,里面写着无尽的落寞与失望。忙撤了目光,盯着别处。过了好久,才听他低沉的声音,“你是把她当成你了吧。知道吗,她是长公主的女儿,是代表窦太主的势力,不单单只是一个失意的女人,很多人想要扳倒这一方势力,培养他们自己的势力。皇室的斗争,太复杂。你,太简单了。”
走回牢房的一角坐下,低着头,说了一声,“对不起。”
“我会信守我的承诺,尽我的全力,保护你的。还有,我并不稀罕什么皇帝身边的红人,只要你说一声,我可以立刻离开。”
再次抬眼的时候,只看到绿衣长衫和一个瘦削的背影。
三十三章
这次的牢狱之灾似乎很轻易的就化解了,让我不得不佩服东方的能力。才从廷尉属出来,就看到春陀守在大门外,“春公公,有事吗?”我走上前去。
他笑着说,“皇上在宣室等你呢,快点去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这么快就要问话,心中一阵嘀咕,不快的跟着春陀后边走着。
殿外褪了鞋,轻轻走入,一股熟悉的墨香淡淡的溢入鼻尖。殿外是清朗的蓝天,殿内是四围燃着的蜡台。从高处窗口斜斜射入的光束里满是跳动的飞絮。刘彻在高高的殿上批改奏章,我跪下,“罪臣霍去病叩见皇上。”
他轻轻抬头,嘴角竟微微漾起一抹笑意,浓黑的眼眸闪着点点光辉,“去一边看书吧。”
我大为惊讶,“皇上没有什么要问罪臣的吗?”
他阁下手中的毛笔,气定神闲的望着我,“你想我问什么?”
我呆了一会,忙说,“没什么。”
“那就去看书。”
我叩头起身,走到殿旁的书架,随便抽了一付竹简,坐在木地板上,又是儒学,看了几行字,倦意便涌上来,殿内的炉火烧的旺,在牢里也没睡好,这会竟再也睁不开眼睛,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才醒来,看到头顶乌黑的木梁。头好像软软的枕着,忽然觉得不对劲,猛的坐起来,我竟把刘彻的腿当枕头睡了一下午。慌忙跪下,“臣死罪。”
刘彻轻轻一笑,起身说道,“睡好了?”
我嗫嚅着,“是。臣……”
我还要继续说,被他止住,“朕饿了。和朕一起用膳吧。”
“臣不敢。”我低着头,心中惶惑不安,今天的事情,太奇怪了。
“春陀,朕今天在湖心亭用膳。就不去子夫那里了。”
“是。”春陀在殿外高声应道。
“跪着不累?”我低头看着身前黑色的衣角,“不累。”
湖心亭,四面水光迤逦,泛着点点星光。夜风吹来,一阵的瑟唆。我不自然的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自斟自饮,“一个故人曾经说过一句诗,朕自今依然记得。”
“是什么诗,能让皇上印象如此深刻呢?”
“举杯邀明月兮,对影成三人。”
我一怔,端在手中的酒盏微微一晃,抬眼正看到他别有意味的眼神。心中一阵窒息,他究竟知道了什么。
“朕时常在月下独酌,看着月,看着影,想着,帝王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吗?”他紧紧盯着我,似乎想要我给他答案。
“皇上说笑了,皇上妃嫔无数,群臣数千,随便唤谁人作陪,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一壶酒,一把剑,一轮残月。一路狂舞,一路豪饮。朕年少时,总是企盼着这样的生活。可是,现在,只是希望和一个真心待朕的人,月下谈心,拥被而眠。”
“皇上不是已经找到了吗?陈皇后,卫王妃,都是那样的美丽贤淑。”
“可朕要找的不是她们。”
“那皇上就再选次招妃,总会找到的。” 四面静的可以听得到微风的呼吸。水波轻轻拍打着湖心亭的亭脚,一下,两下,和着我的心跳,一下,两下。
沉默的气氛在水面荡开,化成空气中微颤的夜露。
“是啊,总会找到的。”
“皇上,夜了,臣请告退。”
酒盏在唇边,“你就这么急着走?”
“臣不敢。”
“罢了,去吧。”
听他发话,我忙起身行礼,飞也似的离开,坐船舫上岸时,回头看看小小的湖心亭,一人,一盏,一月,一影。微微一笑,一个真心的人,我找到了吗?
第三十四章
“东方朔呢?”我一边脱下外氅,一边问东方府邸唯一的家仆。以为东方一定正在等着我,可看见的只有空落落的大厅。
“先生外出了。”家仆接了外氅下去了,我独自坐在偌大的厅中,看着铜灯跳动的火焰,他去了哪里?他不知道我今天回来吗?不知道过了多久,东方朔才晃晃悠悠的回来了,嘴里还哼着小调。我急忙起身扶住他,身上混着酒味和脂粉的香味。
倒了一杯茶给他,看见他烂醉如泥的靠在软垫上,心中有气,“东方朔,你明明知道我今天回来,你不但不等我,还跑出去喝酒。你太过份了。”
他接过茶,眯着眼睛看着我,“紫馥,我为什么要等你呢?为什么每次都要我等你呢?我真的不喜欢等人。你知道吗,等一个人回来,等一颗心回来,很累。我不快乐,我真的希望从来没有遇见过你。”
我望着他,看着灯火掩映下那个棱角分明的轮廓,朦胧惺忪的双眼,倚在一旁只是拿帕子轻轻替他擦着嘴角的茶渍,“你和皇上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今天怪怪的。”
“我能说什么。我只是一个沉迷于诗书酒色的书呆子,他是皇上,我能说什么,我能做什么。”他似漫无边际的说着,可语气却带着些微的不屑。
“东方朔。”我不由提了音调,“你到底怎么回事。一个怪怪的,两个还是怪怪的。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忽然伸手将我猛的带入他的怀中,紧紧圈住我,“因为我喜欢你。因为,你在我心里。”我呆呆望着他,他眼神摄人而又灼热,“紫馥,因为我好像又要离你很远了。”
我僵在那里,听着他一下一下的心跳,他温热的气息抚着我的面,他身上淡淡的酒味此时似那么的眩惑。他伸手轻轻揭开我的面具,看着他越来越近的唇,我一下推开他,挣脱出他的怀抱,勉强笑着对他说,“你在开玩笑是吧,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不好笑。”
他苦笑着,“原来,我在你眼中,只是好笑而已。”他缓缓起身,“夜了,早点睡吧。”
躺在床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炉火的哔拨声在温热的室内响着,因为郅,我来到了这个时空,我见到一个和郅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可他却不是我的郅,他们没有半点的相似,可我却没有办法把这个人从我心里抹去。见不到时,会想会念,见到了,却不能坦然面对。而东方,喜欢和他说笑,喜欢和他在一起的随意,和他在一起很快乐,可他今天跟我说,他不快乐,他很累,他希望没有遇到过我,因为,因为他喜欢我。可恶的东方,你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要让我有愧疚感。让我自私的拥有有你的关心,你的保护,不好吗?让我做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不好吗?
屋外,夜露在嫩草尖上吸纳着月的光辉,独自绚丽的闪耀着光辉。
彻夜未眠,第二天还是要硬着头皮去宣室,可刘彻却说要外出踏青。忽然想到,原来早春已轻轻巧巧的降落在这灰冷的凡世。
好久没有和刘彻同车出行,此时的我只是低着头,希望马车能快点停下来。
“低着头不累吗?”
我摇头,“不累。”
“朕是不是很可怕?以前的霍去病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坐了回牢出来,就蔫了。”刘彻一边说,一边笑。
“臣不是怕,是敬。”
“哈哈,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奉承了?”
“臣是实话实说。”
也许是头低的太久了,或许是以前晕车的毛病还没改过来,一阵的晕眩,我轻轻揉揉额头。
“头晕吗?”刘彻询问的语气竟异常的温柔,我诧异的抬头看他,正对上他灼热的双眼,“朕的一个故友坐车也会晕,她说闻一下栀子花的香味就好了。朕曾经送过她一个栀子花袋,可惜,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哦。”我轻轻应了一声。他是在试探我吗?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车子骤然停下,春陀的声音在车外响起,“皇上,到了。”
车帘掀开的时候,浓郁的栀子花香迎面袭来。看着漫山遍野的白色栀子花,泪一下涌了出来。
“紫馥。”刘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只是望着远方一片的碎碎的白色,不敢回头看他。
“紫馥,还不原谅朕吗?朕已经不怪你了。”
听到他的话,我猛然回过身,“我从来没有在窦太主面前泄露过半个字。”
他伸手拭去我眼角的泪,“算了,怎么都好,都过去了。”
“那么你还是觉得是我的错了?”
“紫馥。”他轻轻黜了眉,“不要再说这个了。朕今天带你来这里,是想问你,你可以回到朕的身边吗?”
心中委屈,侧过头去,“我不是在皇上身边吗?再说了,皇上要谁走谁留,还不是一句话。我有选择吗?”
“紫馥,别使性子。”一丝愠怒掠过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