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扫蛾眉第4部分阅读
胭脂扫蛾眉 作者:肉肉屋
伴,此刻不知道是否是旧症复发了。
皇上设宴,请的都是一些亲信大臣,当中许多面孔辛衣都很熟悉,这些人大多都与宇文府来往甚密,不是宇文家的挚友便是党阀同盟之类。这其中只有一张面孔是完全陌生的,这引起了辛衣的注意。此人坐于末座,肤色白皙,深目高鼻,鬓发卷曲,长相竟是异于中原人,辛衣好奇地打量着他,不想此人却回头冲她微微一笑,辛衣这才惊异地发现,他竟然也有一双蓝色的眸子。
“爷爷,这人是谁?”辛衣拉拉宇文述的衣袖,问道。
宇文述斜目一瞥,道:“他是兵部员外郎王世充。”
“王世充?他似乎不是汉人。”
“他本姓支,来自西域,乃胡人。”
宇文述看看辛衣,知道她心里所想,道:“这人虽有西域血统,但身上却无半分豪情傲骨,好好的一个男儿,却专喜做些趋炎附势之事,不是什么能成大气候的人物,你可以不必理会。”辛衣一边听着宇文述的教诲,一边还是忍不住去打量那个神情拘谨的年轻人。这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却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成熟与世故。而他那闪烁不定的眼神,时不时透出一种隐忍的乖张,尽管他总是在不停地笑着,却让人无法心生好感。仿佛此人身上天生便带了某种让人不喜的东西,无法亲近。
酒酣尽兴之际,杨广忽然起身,道:“朕望见这满园繁花,忽然想起一件奇事来。”
“敢问圣上,有何奇事?”
“前日夜间,朕于梦中得见一花,此花宛如仙境奇葩,风姿绰约,不似凡间庸粉,其风韵美丽使朕久久难以释怀。近日命画师画了出来,邀众爱卿一同赏玩。”旁首的两个小太监早已将画捧出,见杨广示意,赶忙将卷轴缓缓展开。
众人定睛望去,却见丈开的画卷上画了一片清秀淡雅的花儿,洁白的朵朵玉花缀满枝丫,好似隆冬瑞雪覆盖,流光溢彩,璀灿晶莹,令人为之神往。在画师的妙笔之下,花儿的姿态活灵活现,似乎在微风吹拂之下,便会跟着轻轻摇曳一般。
一时间人们赞不绝口。
“好啊!此花当真非凡间俗品,乃仙家圣物啊。”
“真所谓‘千点真珠擎素蕊,一环明月破香葩’。如此奇花,臣等大开眼界。”
杨广见群臣称赞,好生得意,道:“朕命人将此花画出,就是想解朕的一番相思之意啊。你们当中许多人都是学富五车,见闻广博,可有谁知道此花名目,产于何地啊?”
一时堂下静悄无声,大臣们面面相觑,再无人出声。
“宇文卿家,你也不知吗?”杨广环顾一下四周,微微蹙了眉头。
宇文述细致端详那画卷,摇头道:“恕老臣驽钝,并不识得此花。”
“皇上,要想找出此花的下落,倒也不难。”忽然下首有人高声回话,众人齐齐望去,却见王世充站起了身,正拱手答话。
“哦?你倒说说看,该如何寻得此花?”杨广好奇地问道。
“皇上只需将此花的图形以皇榜张告天下,如有得知此花名讳产地者,予以重赏,臣以为不出几日,便可有结果。”
“好啊。”杨广抚掌大喜,道:“王爱卿,此事就交由你来办,如若办得好,朕就赐你黄金万两,良田万顷。”
“臣谢主隆恩。”王世充赶忙拜倒在地,三呼万岁。宇文述眼见他如此形状,眼中早已露出一丝鄙夷来。
“不过是一株花草而已,又何需如此兴师动众。”辛衣冷眼见得王世充那欢喜的模样,也觉得好笑,心想爷爷看不起此人,也是有道理的,做人如果太卑躬屈膝,定会招人轻视,这个叫王世充的人,果真只是这般人物吗?
辛衣正在胡思乱想中,忽然见上方的杨广向她招手,于是走上前去。
“辛衣,朕许久不见你,不知你的箭术进步了多少?”杨广上下打量一番辛衣,颔首笑道。
“皇上可是又要考我?”辛衣眼中光芒一闪,歪头笑道。
杨广看着面前这个的孩子,眉目斜飞入鬓、英气勃发,笑道:“朕的这些臣子们常听朕对你赞许有加,说你小小年纪便箭术超群,可谓京城第一神箭手,这话是听得多了,却一次也没有亲眼见过你的箭术,所以他们在心里大约都有些怀疑这话的真假。辛衣,今日正是好时机,你就让众卿家开开眼界吧。”
辛衣答得很是爽快:“好啊。皇上要看我射何物?”
杨广环顾四周,忽见天际飞过一排南飞的雁儿,道:“就以此飞鸿为猎物吧。朕给你两枝羽箭,看你能射下几只鸿雁来?”
辛衣接过太监呈上的弓箭,先伸手试了试弓张,而后一边搭弓张弦,一边用目光测量着那成排的飞雁。下首的众大臣早已经离了座,兴致勃勃地围看。杨昭也慢慢镀到了辛衣身边,看她昂起小脸,举弓射雁的模样,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只见辛衣将弓拉了个满月,牟地伸手一放,只见一道黑线笔直弹上青天,疾若闪电,迅如流星,径直穿入那头雁颈项。那箭力道无比之大,竟然笔直穿过头雁的颈部,直向第二只雁飞去,人们还来不及反应,两只大雁已经连在一只箭上,同时坠落地面。一时间整个御花园内寂静无声,只能听到风儿刮过林梢。
骤然一下,喝彩声如雷般四起,人们都为这个小娃娃的高超箭艺所倾倒。
小辛衣微微一笑,手再度慢慢移向背后箭彀,不慌不忙、如闲庭信步般从容抽出第二枝羽箭来。这一箭,她却没有射向天际,箭头却直向墙头射去。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却听得墙头传来一声惨叫声,只见一个浑身黑衣,藏头蒙面的大汉已经中箭倒在了地上。
众人先是一楞,接着才反应过来,既而如炸开锅的水一般乱了起来。一个刺客被辛衣的箭射中,刹时从四周的墙头跳出了更多的黑衣人,手举钢刀,杀气腾腾,直奔杨广而去。
“杀了狗皇帝!”
“狗皇帝,纳命来!”
陪驾的大臣中大部分是文臣,那里见过如此场面,许多人当下已经吓得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或者一边大声叫嚷一边四处逃串,现场乱成了一片。
“有刺客!有刺客!”
“来人啊,保护皇上!保护皇上!”
杨广大惊失色,面前早已被亲卫层层保护起来,伴驾的两个美人早已经吓得花容失色,一把扑在杨广怀中,娇躯颤抖,已哭出声来。
辛衣早已收箭挽弓,护在了杨广前面。那边宇文述已经带领御林军赶了过来,迅速与刺客们交上了手。眼见场面渐渐被御林军所控制,辛衣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刚想步下台阶,去帮爷爷的忙,忽然只听耳边几声“嗖嗖声”,已有人大喊一声:
“辛衣,小心。”
辛衣错愕的回头,却猛不料一个人已抢在了她面前,为她挡下了暗器的袭击。
等辛衣回过神来,杨昭高大的身躯已经软绵绵地倒了下来,鲜血已经染红了他半边的袖袍,辛衣吃力地托着他的身子,心一阵比一阵的慌乱,手也颤抖起来。
“昭儿,昭儿!”
“来人啊!快传御医!”
仿佛面前有一个巨大的旋涡,辛衣整个人似瞬间被卷了进去,她再也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分不清那旁边错乱的人影,除了杨昭那苍白的脸和满地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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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受的伤并不很严重,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暂时晕眩了过去。虽然如此,辛衣还是自愿留在了东宫,一直等到杨昭醒来。
南阳一直坐在杨昭的床边哭,两只眼睛哭肿得象桃子般大,辛衣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自己心里也乱,只好任她大哭着。
杨昭终于醒了过来,他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南阳在责怪辛衣:“都怪你!要是我哥哥有什么事,我一定叫父皇砍你的头。”于是他说了声:“南阳,你又在说孩子话了。”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你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了。”南阳揉揉眼睛,忽然一把抱住杨昭,眼睛又湿润了。
“我这不是好了吗?南阳乖,不哭了。”杨昭的声音是那样轻,他没有力气去抚摩南阳的头,只好对她微笑着,轻声安慰着她。
辛衣站在床边呆呆的看着他,心里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许多杂乱的滋味交缠在了一起,分也分不清楚。
“以后再别这样了。”辛衣喃喃道:“再不要这样……”
杨昭抬头看她,唇边挂上了淡淡的笑:“你以后也不要这样了,不要冲到前面。有危险时,要记得先保护自己。”
辛衣眼睛忽然湿润了,她赶忙背过头,不敢再看他温柔的眼睛。
那天夜里,辛衣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中的。她谁也没有搭理,一个人坐在青莲池边发了半天的呆,连小雪狼在她脚边磨蹭,轻咬她衣襟,也没有让她打起精神来。
“好奇怪啊,我竟然会想流泪,你说,这是不是很丢脸呢?”辛衣轻轻抚摩着小雪狼的皮毛,说道。
小雪狼抬起绿眸好奇地望着她。
“我到底是怎么了?”
池塘水凉,清风朗月。那个蓝眸的孩子抬头仰望着天空,眼睛里满是迷惘。
离她不远的地方,扶风静静立在屋顶上,宽大的袖拢被风吹起。他望着辛衣的背影,蓦然轻叹。
“辛衣,你到底还要让我等多久呢?”
为君相思别经年
杨昭的伤,很快便痊愈了。可是他的痼疾,却越发见得厉害起来,竟是一日重过一日,即便服了再多药,换了再多的方子也不见好转。眼见当下已是春暖花开,燕语呢喃,这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却如经冬枯草一般慢慢枯萎、凋零。面对此种情形,御医们都是束手无策。无奈之下,杨广急命传昭天下,民间如有能治好太子病症的,拜官五品,投之富贵荣华,以为名状。一时间,为了太子的这个病,把宫中上上下下给折腾了个翻天覆地,眼见得那宫中所藏的名贵药材不知道用掉了几何,候症的大夫也不知换了几批。
辛衣常常随了南阳去探视杨昭,来来往往间,自己府中藏的什么千年人参,万年首乌也被她抱来了一大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辛衣来探病,杨昭的精神就会好上很多,情形好时,还能倚着床和她说笑片刻。平日里,辛衣总是捡了些听来的趣事说了来与他开心,有时候呆得晚了,看他喝了药,灯影摇曳下,沉香熏人,杨昭似睡非睡地听着她的闲言,慢慢合上双眼,可一旦她停下来,他紧闭的睫毛就会微微颤动,睁开眼来,眼里满是三月粼粼的波光。
那天辛衣照例进宫来探望杨昭,路上却遇见了那个西域胡人兵部员外郎王世充。也许是受了爷爷的影响,辛衣一看见到他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也禁不住心生厌烦,可偏偏对方是个不识趣的,没事找事和她说了半日的话。
“宇文公子,前日我已经将皇上画卷中的花名寻出,你可得知此事?”
“哦?王大人这样能干,如此快就寻到结果,那倒要恭喜大人了。”
“原来此花名叫做琼花,生在江都一带。”王世充倒没有听出辛衣话中的讽刺来,依旧笑盈盈道,“皇上知道后,便想即刻赶往江都一观此花,可偏生殿下的身体最近一直不见好,所以才耽搁了下来。但是也放不了多久,估摸着近日便要出发了。宇文公子一向得皇上宠爱,说不定也会被选中伴驾前往呢。”
“这琼花,当真就有如此美丽吗?”辛衣忽然心头闷闷的,有些不悦起来,莫非在杨广的心中,太子的身体还比不上一朵琼花来得珍贵吗?
“其实,这看花也还是其次,皇上早就有意南巡,在洛阳修建东都的事也早就已经在进行之中了。”
“南巡?”辛衣微微一惊,“莫非,皇上日前下令开凿运河也是为了此事吗?”
“这个嘛,我就不好说了。天子的心思,可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轻易看懂的,聪明如宇文公子,也该明白这个道理吧。”王世充笑得很是卑微,看得人心里好生不舒服,仿佛咯了一个什么东西在胸口般,难受得紧。
进了东宫,辛衣并没有把这消息告诉杨昭,她只坐在窗边,一个人发起呆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南阳见她这样懒懒的也不搭理自己,顿觉好生无趣,自己缠了杨昭去玩。
半日,辛衣才抬头嚷了一声:“快看,天上有雁儿飞过呢。”
“有雁儿好希奇么?哪日里这空中不会飞过几只?”南阳偎在杨昭身边,看他服药,听得辛衣说话,回头做了个鬼脸。
辛衣笑道:“可惜我此刻没有弓箭在手边,不然射来用火烤着吃也是极好玩的。”
“你……你……”南阳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一口气憋在半胸,不由轻啐她一口,没好气地说道:“你不要尽开了窗放些冷风进来,太子哥哥他身子虚,受不得这些。”
“无妨,我那里就这样不经风了。”杨昭的笑,如冬雪般洁净,“开着窗罢,还能嗅嗅春花的香味。”
“太子哥哥,你喜欢迎春花吗?我去给你折些来放在床头。”南阳跳起身来,撒腿便往外跑去。
“可不许淘气去爬树,带个侍卫在身边……”
“知道了,知道了。”转眼间,南阳银铃般的笑声已经在屋外飘荡了。于是偌大的房间里便只剩下了辛衣与杨昭两个人。辛衣整个人几乎已经坐到了窗格上,仰起脸儿凝眸望着窗外的蓝天,屋外有金色的阳光洒进来,映在她的脸颊上,越发勾勒出如她那如玉雕刀刻般俊美的侧面。
她忽然说道:“昭哥哥,你说,这天下有多大呢?”
“天下?”杨昭仿佛没料到她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笑道,“天下之大,足够你策马扬鞭,驰骋纵横。”
“是吗?”辛衣凝望着天空的深处,蓝色眸子里似有浮云飘过,她忽然认真地说道:“总有一天,我会踏马行遍这天下,到江南江北,寻尽繁花。”
看着这个羽翼尚未丰满却已在憧憬着飞翔的孩子,杨昭心里不知是羡慕还是担忧,或许,她身上的某种东西,一直以来都是他没有却无比渴望的。好比那骄傲飞扬的率性,仿佛天空也盛不下她翅膀,如此张扬,又如此让人艳羡……
“辛衣。”他忽然低声唤了她的名。
辛衣回过头,看向他:“恩?”
“如果有一天……”
“什么?”他的声音是那样的低,低得仿佛只有一条细细的线牵引着,随时都会断掉。辛衣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能替我助父皇守护这天下吗?”
辛衣这回听清楚了他的话,却整个人都楞住了。她望向杨昭,他平静的眸子温柔而萧然,唇边依然挂着笑容,用如此平静的语调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仿佛那说的只是别人的事情,与自己毫不相干。
“你能替我看遍这天下的美景,踏遍这青山座座,望尽这繁花流云……”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辛衣猛地站了起来,心里也不知道是痛还是怒,她大声说道:“我只会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东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的天下,你自己去守护,你想看的风景,自己去看遍。我,绝不会帮你去做这样的事!”
她一跺脚,冲了出去,正好撞上南阳,把她手上一大捧花给碰散了一地。
“喂!你这家伙,走路怎么不长眼睛的?喂!别走啊?辛衣!你去哪里?”南阳悻悻地一边揉着自己被撞疼的手,一边抱怨地嘟噜着:“太子哥哥,辛衣她……”她说到一半的话没有说完,却被杨昭脸上的表情给震住了。
他苍白的脸,宛如透明的琉璃,而他眼中的光芒,却仿佛穿透浓雾的星辰,明亮而迷离,分不清是悲哀还是喜悦……
“你来了?”扶风负手站在柳树下,望着远方,眸中有沉沉的雾霭。
“恩。”辛衣点点头。
“上次教你的那几个招式,你可都记下了?”
“记下了。”
“如此,让我看看吧。”扶风话音未落,身型已经腾空而起,黑暗中他纷飞的长发和宽大的袍袖铺展开来,如一只风中展翅的黑鹰,掌风凌厉,如行云流水,看似不经意的一招,却是暗藏气象万千,直奔辛衣而来。辛衣后退几步,五指并拢,气运丹田,开合转承,电光火石间,已与扶风过了数招。
“好。”扶风一点头,掌风牟然一变,如漫天交织的幻影,从四面八方洒下,辛衣招式一滞,脚下跟着一个踉跄,眼看无法接住这变化万千的一掌,正在暗叫糟糕,忽觉面前一阵疾风刮过,扶风的掌却硬生生在她前方停住了。
他慢慢地收回掌,深黑的眸子中似有波涛在涌动:“你,分心了。”
辛衣待要分辨,可刚说了一个字,又觉得理亏起来。她,是分心了。她还为着日间杨昭的话在耿耿于怀,她是在恼他,如此轻率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是真当他是自己的哥哥一般,希望他的身体早日复元,希望他不再受这病痛之苦。当日雪地里失去爱驹的的悲伤,她再也不想重历一次,因为,她知道这样的失去有多痛。
“今晚就到此为止吧。你累了,回去歇着罢。”扶风的发被夜风吹起,几缕乱发拂过他的面,这使得辛衣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无法从他那永远淡然的语气中分辨出他的情绪。只有他那额间那印记露了出来,殷红,刺目,在夜色中透着妖异的美丽。
“我不累,你再多教我一些吧。”辛衣摇头说道。
扶风抬起头来,望向天际那轮弯月,道:“辛衣。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你必须学会面对生死,面对失去。这或许很残忍,但却是你永远无法回避的东西。这世间,人也好,仙也罢,谁都有无法企及的愿望。”这几句话,虽一如往常般低沉冷淡,却是大有深意。
辛衣惊异地注视着扶风,为什么,他竟会知道自己心中所想?
扶风没有再回头,长衫轻动,人已往远处走去,辛衣望着他那几乎与夜色合为一体的背影,竟觉出几份淡淡的萧瑟来。
那天夜里,辛衣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中,有一个少年,轻衫贵气,骑一匹黑色骏马,向她微笑着招手。少年宛如天边傲人的骄阳,那样熠熠生辉,耀眼夺目。他笑,便似将世间所有的阳光也揉进了其中,温暖而绚烂,使人怎样也移不开视线。而他看着她的眸子却是如此温柔,仿佛秋日的荧月,缠绵而朦胧。
可一梦醒来,辛衣却怎样也想不起少年的模样,她只记得那双黑色的眸子,和那阳光的味道……
残梦难续,她翻来覆去,却再也合不上眼,最后干脆和衣坐起,望着窗外那轮寒月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远远的有鸡畜声传来,天边慢慢露出了鱼肚色,清晨的风卷来了栀子花儿残留的香味,冷冷的,淡淡的……
这日,宇文化及没有象往常一般让辛衣练习骑射功夫,而是将辛衣领到后院一个房间前,然后递给了辛衣一把匕首。
“爹,这是做什么?”辛衣接过那把明晃晃的匕首,心头莫名地开始慌乱起来。
“拿着它,进去。”宇文化及眼神冷得如冰。
辛衣望望那门,拿着匕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门里面,是什么?”
“是你的猎物。”
“猎物?”
“杀了他们。否则,你就不要再走出这扇门。”宇文化及对上小辛衣惊恐的眸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辛衣握着那小小的匕首,却仿佛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使她喘不过气来,脑子中嗡嗡做响,耳边爹爹的声音在反复地响着,刺耳而冷酷:
“你不可再心软,不能再心存怜悯之情。辛衣,是要杀了猎物,亦或是被猎物所杀,怎样的结局你自己选择吧。”
辛衣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进了这个门,又是怎样出来的。她想不起来,也不愿去想。所有的过程,似乎很短,只有短短的一瞬,又似乎很长,仿佛过了长长的一生。那黑暗的房间里,那几双明晃晃的眼睛,和那刀刃划过的寒光,冷得叫人冰冻的鲜血,还有那临死前的哀号,绝望而刺骨,如噬骨的恶咒,与成千双滴血的眼睛,疯一般地朝她扑来。而她只做的,却只有杀、杀、杀……直到,再也看不见眼前的所有。
直到这时候她才觉得:死,其实是一件太简单的事情。
那一天,辛衣是被人抬回房间的。
宇文府中没有人敢去探寻,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只是看见这个尊贵而骄傲的三少爷如血人般倒在草地上,不省人事,手中还紧紧地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匕首。
这本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可是,他们却看见宇文化及在笑。是的,他在笑,尽管这笑看起来是那样的扭曲:
“辛衣,你不愧是我的儿子,做得好,哈哈,做得太好了。”
这人,莫非都疯了吗?
辛衣被送回房间后,便发起了低烧,一直昏迷不醒,时而还说会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胡话,有小丫鬟俯身下去,却听得那一声声叫的,却是“娘亲……”二字。如此反反复复,折腾直到后半夜,烧才渐渐退了下去。
半夜里,辛衣房前闪进一个人影。他慢慢走近,最后坐到了辛衣的床头,低头久久望着她的脸,手指轻抚上她的面颊,怜惜而温柔,原本淡漠而清冷的眸子里也仿佛有了别样的感情。半响,他轻叹道:“辛衣,不要怕。无论怎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不知何时,辛衣慢慢睁开了眼睛,待她看清眼前人时,那双倔强的眸子忽然松懈了下来,心中的委屈与惊惧也如海浪般涌来。终于,她投进那个宽厚而温暖的怀抱,低声喊了一句:
“师父。”
只缘感君一回顾
阳春三春,和风轻送,那满枝桠的繁花和着一树的芬芳悠悠随风飘落,如粉蝶儿般扑在了池塘的水面上,水中那淡淡的红,和着翠色的青色,交织在一起,煞是好看。
可是辛衣却没有那份惜春和怜花的心情,她将手伸进了池塘中,用力地擦试着,一遍又一遍,搅乱了那一池青莲,更搅乱了自己的心。她就这样反复地搓揉着,仿佛那手上有许多洗不尽的污秽。可纵使洗过再多遍,她却还总是嗅得见手上那残留的血腥味,仿佛那天的梦魇已在她心头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如论如何,都无法使之消去。
“哼,不过是杀个人而已,有何大不了的,便吓成这样,真是个胆小鬼啊。小蛮子,好好学着吧。这,只是个开始。”宇文承趾的讥笑声从没有象现在这般刺耳,辛衣恼火地弯弓给了他一箭,这才将他赶跑了,可当她放下弓箭,却沮丧的发现,自己是真的在害怕。
身为宇文家的人,她早就知道,面对杀戮,本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更何况,再过一两年,她也会随军出征,到边庭去历练,手上迟早都会沾满鲜血。鲜卑贵族,从来都是马上得江山,刀剑成霸业。这是早就明了的事实。可直到真正要去面对时,辛衣才感到自己的脆弱。原来,她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无论表面如何骄傲飞扬,也抵不住那取人性命时脑海里瞬间涌上的恐惧。她不敢去想,当这一切真的成为习惯时,会是何种情形。
“辛衣。你是我的儿子,我不许你如此懦弱。”宇文化及在她生病的期间,只来看过她一次,只开口说了这一句话,却足以触痛辛衣心底的伤。她明白,爹爹对她抱有无尽的期许,这宛如一张巨大而细密的网,层层覆缠住了她的心,让她根本无路可退。可,这真的就是自己预定的命运吗?如果可以改变,如果……她还能有另外一种选择吗?
不知何时,辛衣才从水中慢慢抬起双手,十指交缠着,紧紧合拢来。手指,这才传来阵阵火辣辣的痛,可这肉体上的疼痛又怎能抵消她心上的伤。
裤角,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拉扯了一下。辛衣低下头,却看见小雪狼那双绿色的眸子。“是你啊。”她露出笑,俯下身,将小雪狼抱在了怀中,头靠在它软软的身子上,轻轻摩挲,道:“对了,我都忘了,还有你呢。”
诺大的宇文府,除了爹爹那双严厉的眸子,其余的目光都是疏离而冷漠的,哥哥们对她是厌,下人对她是畏,只有待在扶风和小雪狼身边时,她才会忘记那些不安,冰冷的胸口也才会渐渐暖和过来。
“你以后,要对我师父好一些,可不许再闹别扭了。”辛衣笑着说道,小雪狼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躯,似乎想从她怀中跳出。
“你还是不喜欢他吗?”辛衣不解的对上它那深绿色的眸子,问道,“可是,我喜欢他啊,他是我的师父。”
是啊,他是她的师父,是她在受到委屈后可以依靠的人。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小雪狼却突然低叫一声,一溜身,硬生生自她怀中窜了出去,任她怎么唤也唤不回。真是奇怪的小家伙。
午后,天上突然下起了蒙蒙的细雨,淅淅沥沥的,滴在人心头,宛如一曲哀伤的琵琶。辛衣坐在书桌前,手持一卷兵书,看得入了迷。
“看什么呢?”冷不防,手中的书被人送后抽走,把辛衣吓了一跳,待她回过头,却见南阳正站在她身后,歪着小脑袋看那封皮上的描金篆书。
“《兵函玉镜》?这是什么书啊?”南阳将书胡乱翻一翻,柳眉一蹙,当即将书丢回到辛衣手中,道:“还给你,我还当是何宝贝呢?这样沉闷的书,你怎看得下去?”
辛衣拿过书,笑着瞥她一笑,道:“我可不觉得沉闷,这里面好玩的多着呢。”
“好玩的?都有什么?说来听听。”南阳忽然来了兴致。
“以一人之力,调度千军万马,以谋略之思,夺取大势之利。”辛衣合上书卷,缓缓从口中说出这几句来。
南阳奇怪地望着她,楞了半日,道:“我听不大懂你的话。”
辛衣却抬手伸了个懒腰,扬扬眉,道:“外面还下着雨呢,你又偷偷溜出来,待会你的那些侍卫们又会急得到处寻你了。”
“让他们找去罢,本公主爱上那就上那,他们可管不着。”南阳伸了伸舌头,刚露个笑容,但眉宇间又马上拢上了愁云。
“怎么了吗?难得看见你不开心的模样?”辛衣奇道。
“辛衣,你可曾到过江都?”
“江都?”辛衣一怔,说道:“我只听三叔说起过,但却从未去过,那该是在江南一带吧。”
“父皇说,江都有漂亮的琼花,有画阁朱楼,有红桃绿柳……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地方。”南阳说着说着,灵动的眸子中却似有朦胧的水气浮上,“父皇说要带我去江都游玩。江都,真的比大兴还要美丽吗?”
辛衣望着眉头紧锁的小南阳,心中一动:“那昭哥哥呢?也和你们一起去吗?”
“太子哥哥身体尚未痊愈,不能远行。”南阳蹙起了眉,用手托着下巴,闷闷不乐:“江都再美又有何用?看不见太子哥哥,也没有人陪我解闷。倒不如待在这里自在。”
原来杨广还是定下了南巡事宜。经管早已经从王世充口中听过了这个消息,但是辛衣还是忍不住的怅然。
她望着小南阳哭丧的脸,忽然娥眉一展,抱起双手,笑道:“瞧你,哭哭滴滴的成什么样子,这分离聚首,如落叶花开,再自然不过,有什么了不得的。去了,又不是不回来。”
“那你可要等着我啊。”南阳一边抽泣着,一边揉着眼睛,道:“在我回来之前,不可以认识别家的女儿,不许忘记我。可要记得,我要做你的将军夫人。”
辛衣望着她哭得皱成一团的小脸,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得窗外传出一声裂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碰落在地面上。
辛衣眉一皱,推开窗,却正好和窗外一人照了个正面。一时间,双方都楞住了。
“宇文承基,你在这里做什么?”辛衣没好气的问道。
宇文承基神色慌张,脸涨得通红,当下便要拔腿离开,可下半身仿佛被什么东西拖住了似得,动弹不得。辛衣正在诧异,探头一望,却见一个白色的小身影蓦地朝宇文承基身上扑去,快如电光火石,只听得宇文承基发出一声惨叫,手上流出了鲜血,眼见他右臂上那尚未痊愈的伤口旁又多了一个伤口。
“小雪狼。”辛衣大喝了一声,“住手。”
小雪狼听得辛衣的训斥,不情不愿地从宇文承基身上跃下,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将尖尖的爪子按在了松软潮湿的泥土上,用凶狠的的目光盯着宇文承基,喉咙中不断发出低低的嚎叫声。
“雪狼?这是那匹雪狼?”宇文承基待看清偷袭者的面目之后,眼睛里好似要喷出火来,退后几步,恨恨说道:“好你个小蛮子,你竟敢在家中偷偷豢养狼,还纵狼伤人!我要去告诉爹爹,宰了这小畜生!”
辛衣冷哼一声,轻轻一按窗轩,纵身跳出房间,一手抱起小雪狼,满不在乎的说道:“是吗?那你就去告状好了,看看最后哭的是谁。”
“你、你,你给我走着瞧!”宇文承基一跺脚,走开了。
那方小南阳已惊呼着扑了上来:“好可爱的小白狼,辛衣,给我摸摸看。”
可她的手还没有触碰到小雪狼的身子,就见它一个扑闪,从辛衣怀中跳出,瞬间便消失在了草丛中。辛衣无奈地看南阳一眼,道:“这小东西,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这般暴躁。”
南阳望她一眼,忽然道:“是不是思春了?”
辛衣正端起茶杯饮茶,刚喝了一口,忽然听得这一句,一口水没收住“扑”的一声全喷了出来,她哭笑不得地望着小南阳,道:“你,从那里听来的这市井粗俗之言,胡说些什么啊。”
半夜里,辛衣被一阵阵的狼啸声给惊醒了过来。待她披衣起床,推门出去查看时,却是静谧无声,月寒如水。她疑惑地围着院子转了几圈,也不见什么异象,只好闷闷地回屋睡觉。
月光隔了窗户洒进屋子,辛衣吹熄了蜡烛,刚躺上床,忽然抬头蓦然望见窗纸上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清晰异常。她跳了起来,一把推开窗,唤了声:“小雪狼,是你吗?”
屋旁的草丛轻轻晃动。
那个小小的影子瞬间消失在了夜幕中。
辛衣站在窗边,呆住了。
这几天,辛衣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心绪不宁,甚至在练箭时射偏了靶心。她有些恼火地走到箭靶前,拔出那枝射偏的箭,随手扔在了地上。
她再走到丈开外,挽弓搭箭,抬手一扬,箭稳稳地射在了靶心的位置。再抬眸时,这才发觉宇文化及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旁边。
“爹。”
宇文化及目光轻扫一下箭靶,微微颔首,道:“我前日听得承基说,你私下里养了一只雪狼,可有此事?”
辛衣点点头,并没有打算否认,答道:“确有此事。”
宇文化及端详着他的这个“儿子”,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让人察觉的笑来:“原来你早就已经带回了猎物,为何不早告诉我呢?”
辛衣眼睛盯着手中的羽箭,却没有答话。
“看好你的猎物,不要再让别人抢了去。”宇文化及说完这句,转身踱开了。辛衣望着他的背影,琢磨着他话中的虚实,原本抿紧的唇角也慢慢舒展开来,抬起头,露出了笑容。
有了父亲的默许,小雪狼便不用再整天躲躲藏藏了。可是,当她急着想看见小雪狼时,却怎么也寻不见它的踪影。以往,小雪狼有时候会自己跑出去觅食,几天不归也是常有事情,但是这一次,她自己不知为何竟会如此慌乱。
“师父,师父,您有没有看见我那只小雪狼?”辛衣气喘吁吁的扶着门,大口的喘气,一时跑得太急,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她已经将自己的府邸翻了个天翻地覆,也没有找到小雪狼,情急之下,竟找到扶风的住所来。
扶风此时正坐在后院的梧桐树下,身边有一童子正摇了蒲扇,煽火煮茶,院子里尽是淡淡的茶香,他端起茶杯浅浅地酌了一口,缓缓道:“你真的想见它吗?”
“当然想啦。”辛衣奇怪地望着扶风,答道。
扶风放下茶杯,眉头轻轻一蹙,对童子道:“这水已经淡了,以后不可再用。”童子道:“这是去年的雪水,后窖还存有一坛上年的雨水,可要为先生换过。”扶风摇头:“淡了的。不必强求,就随它去罢。”这话,虽是对小童说的,但是他的眸子却一直望着辛衣。辛衣只觉得他话中有话,但是却听不甚明。
“师父。您知道它在哪里,是吗?”
“辛衣。雪狼毕竟是狼族,非我物族,该走的,就让它走吧。”
“我不要。”辛衣大声说道,“它是我的朋友,对我而言,它不只是一只狼而已。”
扶风望着那双倔强的眸子,轻叹一声,道:“青竹山顶,元寿松下,你自去寻它吧。”
话音刚落,辛衣已转身跑开。扶风轻负双手,站起身来,那淡然的眸子里似乎有忧色。
“也罢。我成全你的愿望,可是,你却要让她为你忍受这噬骨之痛。这纠缠,又如何还清……”
辛衣气喘吁吁地赶到青竹山,还只爬到半山腰上,便已经听见了那一声声凄厉的狼啸声,直钻入人的心底,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楚。
“小雪狼,是你吗?”辛衣的心越来越慌乱,脚下的步子却是越来越快,只恨不得身插双翼,飞到山顶上。她脑海中又浮现起了那日小雪狼被狼群包围的情形,可,这里不是草原,又怎么会有其他的狼呢?
等到她上到山顶,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被投了入了冰窖之中,浑身颤抖了起来。
只见小雪狼的身体被绑在一条长木条上,下面就是无底的悬崖,它小小的身体就在凌厉的山风中颤抖,那声声愤怒的长啸和那两个肆意的嬉笑声交织成一片。它愈是挣扎,那笑声就越发的响亮。
“你们做什么?”辛衣大吼一声,便要冲过去。
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一见辛衣,大惊失色,跳了起来:“宇文辛衣?站住,不许过来,不然,我就把它丢下去。”宇文承基一手抓住木条,大声喊道。
“你们敢。要是你们胆敢伤害它一根寒毛,我宇文辛衣在此立誓,绝不放过你们。”辛衣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样用力,那样斩钉截铁,眼神冷得如寒冬的冰霜,看得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宇文承趾低声对宇文承基道:“哥,我看这个小蛮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干脆把这畜生还给她算了,免得她蛮劲上来,伤了我们。”宇文承基心中本也有些发怵,可他看辛衣手中无箭,又自持小雪狼在自己手中,不由又壮起了胆来,当即白了宇文承趾一眼,道:“怕什么,她能把我们怎样。”一边转向辛衣,大声道:“这只畜生数次跟我们过不去,想要我们放过它,你就乖乖跪下,给我们磕上三个头,本少爷就放了它,不然……”他挥了挥那绑着小雪狼的木条,冷冷一笑。
辛衣眼见得小雪狼的身体就在悬崖上方来回摆动,耳听着它声声的哀啸,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痛。
“住手!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