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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天下第15部分阅读

    一年天下 作者:roushuwu

    盈不敢告诉他——之前,她怕记不住明日受东宫、东宫妃、群臣、内外命妇朝贺的全套礼数,将它们写在一方丝绢上,藏在裙带中。 她想拿来看,以免朝贺时出丑。

    他好像明白她的企图,握着她的手轻声说:“记不住那些礼数也无所谓——你是皇后,什么都不做也没人能把你怎样。他们会看你的脸色行事,不会让你难堪。”

    素盈抿嘴道:“陛下说笑了。”

    “不。”他侧头看着她,也是一笑:“这是经验。”

    他的眼角已生皱纹,然而含笑时双眸晶莹如蕴春水,素盈见了脸上一红,忙转眼看着别处。“睡吧……”他低低地说,“不然明天你撑不住。”

    他的声音沉沉的,像有魔力。素盈很快就入睡,但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又在不安的梦境中醒来。

    窗纱微微泛白,很快染上胭脂色,素盈好容易捱到了天亮,蹑手蹑脚地下床来。这次他没有拉着她,似乎他也睡熟了。

    素盈又回头看了他两次,才放心地走出重重帷幄。路过妆台时,她顺手抄起一支发簪,走到殿中喷云吐雾的香炉前,揭开铜罩,用发簪拨了拨,挑出一块未燃的香料。

    窗外一声“卜剌”,惊得素盈一哆嗦,待看清是一只鸟影掠过,她松了口气,又回顾帷幕深处——他仍没有动静。

    桌上有昨夜的残酒。她将那香掰碎,投入杯中和酒咽下。

    辛辣的酒从喉头流下,她缓缓吐了口气,终于安心了。

    三四章 丹茜宫ii

    山玄玉,水苍玦,金钗十二树,翡翠珥,白珠珰……

    出嫁之前,督导命妇就告诉过素盈:皇后的服饰隆重华贵,周身金玉缤纷,象征天地山河——这身天下最沉重的装扮,让皇后在第一次穿上时就知道:加在她身上的不只是无以伦比的荣华,还有异于常人的重任。

    素盈曾经满戴金钗玉佩在家中正襟静坐,然而那时没有人敢让她用真正的皇后衣冠来练习,她用的只是平常首饰。命妇一边在她的发间插上沉甸甸的金钗,一边说“太轻、太轻!”直到素盈的脖颈发酸,她才停手。

    今天第一次穿上真正的皇后祎衣,素盈知道命妇所言不虚。

    镜中那个富丽的身影仿佛不是她自己,只能看见满身霞光焕彩,面目却只剩模糊的一片苍白。

    一缕香气轻飘飘地舞入殿来。素盈知道是宫女捧香在殿外等候,她闻了一下,向立在不远处的崔落花微微侧头。

    崔落花一直目不转睛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看见她的眼神,立刻说:“尚仪,请把那香换掉。”

    清朗的声音在安静的御殿里格外响亮,素盈依然不动声色,其他人无不为崔落花那毫不客气的口吻略感惊讶。

    两名尚仪面面相觑,低低地回道:“娘娘,这……不合规矩。再说,吉时就要到了。”

    素盈像是失了神,没有说话,目光还在审视镜中陌生的自己。

    “定规矩的人不知道娘娘不能闻薰草的气味。”崔落花向她们微笑,“现在两位尚仪知道了,不会连权变的办法也想不出吧。”

    两位尚仪听了连忙退下,殿外那一抹香气也很快消弭。当素盈迈出御殿时,两名宫女捧着香走在她前面,淡淡香烟随风萦绕,已换了一种味道。

    御殿外铺了黄缎,在初阳下闪动柔和的光彩。素盈垂着眼,由两名女官搀扶着沿黄缎徐徐前行。

    走了不知多远,朝阳骤然隐入宫阙飞檐之后。

    素盈缓缓抬起头,嘴角挂上一个冰凉的微笑——丹茜宫……与她初次见到时一样庄严,不同的是,今日的大门为她敞开。

    接受众人拜贺时素盈并不需要做什么,有司宾司赞和尚仪引导礼仪,她只要端正地坐着,在正确的时刻示意颁赐礼物。

    当东宫一身紫袍玉带步入殿中,素盈觉得他也有点与印象中不同。也许是因为她第一次见他穿着如此正式,连神情也一并换成与着装相配的刻板冷漠……

    他没有看她,随着司赞的唱礼躬行进退,目光所及最远之处,大约是她脚下。

    素盈直视前方,在他退到一旁时,她向身边的宫女颔首,她们便将赏赐颁下——明金弓帽、玉扣弦、青玉佩,件件珍贵,却都是内官按例准备,没有一件是她亲自挑选。

    东宫妃含笑入宫,眉眼盈盈满面喜气。素盈依旧面无表情,按部就班,赏她一朵金花一付明珰。

    凤烨公主与驸马素沉,荣安公主与驸马白信默依次拜见。荣安公主的一脸不屑早在素盈预料之中——她拜得草率,勉强有的三分敬意,是献给后座,而不是献给素盈。她如此坦率的表现反而让素盈安心。至于其他人,素盈细细看他们盛装之下的眉目,看不出一丝喜气,更看不出一点心事。连她的大哥素沉也一脸肃穆,有些过份收敛。素盈看得大失所望,但也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心里暗暗自嘲——这些人在这里都强迫自己藏住真实的心意,仿佛无欲无求似的……

    一场拜贺眼看要沉闷而平静地收场,却在小公主真宁身上出了插曲。

    这位最小的公主举止有度,然而完成全部的礼节之后,她定定站在素盈面前,笑吟吟地说:“我认识你——你以前在这里调香,在我母亲面前,连头也不敢抬起。”

    她的声音清脆,却带出宫中一片死寂。

    素盈轻轻地微笑,双眼弯弯,望着昂然的小公主。

    她比真宁还小的时候,也曾经仗着年幼说些让人难堪的话,以为童言无忌,谁也拿她无可奈何。

    小公主在她的目光之下,起初还能够无畏地对视,但不久就脸色泛白,将眼睛垂下。素盈对她的反应有些遗憾:她喜欢真宁的勇气,但不喜欢她的鲁莽。这孩子并没有做好接受一切结果的准备,就冒失地为自己与后宫新主人的关系开了一个不好的头。

    司赞本该在这时候宣告觐见结束,但他见场面尴尬,又摸不透新皇后的心意,有些不知所措。

    凤烨公主上前一步,向素盈拜倒:“真宁公主年幼无知,望娘娘恕罪。”

    素盈没有回答,看了司赞一眼,他立刻乖觉地继续唱礼,让这场觐见以皇后赐宴收场。

    朝臣与内外命妇的朝贺让素盈眼花缭乱。尤其是那些外命妇,大约做足了准备来吸引她的注意和好感,然而素盈还是没能记住几张新面孔。所有的人仿佛都是一个模样:金饰青衣,笑脸盈盈……

    素盈觉得,自己再坐下去就要陷入一个可怖的奇阵,被一群一模一样的人环绕。她的金冠仿佛越来越沉重,更加深了这场灾难。于是她开始坐不安稳。司赞注意到她的细微举动,便在唱礼时略微加快了速度——只是加快了一点点,除了皇帝那个很挑剔的弟媳邕王妃之外,几乎没人察觉,但却让素盈提前半个时辰摆脱苦海。

    回丹茜宫卸去正装,素盈又换上常服,去设家宴的奉庆殿与东宫、公主们象征性地小斟。

    她早知道这酒注定喝不痛快,但还是去与他们客套了一番,也懒得再去揣摩他们的脸色,漠然退场。这样一来,整天的客套终于全部结束,素盈卸下一副担子,突然觉得浑身乏力,走了没有几步,她的头昏昏沉沉,像是酒劲上来,又像是倦怠欲睡。恰好奉庆殿不远处有一座八角亭,她便进去小坐,顺便为身边每个宫女找了份差使,将她们全部支开,只留崔落花在一旁。

    她不言不语,崔落花也不扰她清静。

    一股爽风扑面,直入襟怀,素盈深深呼吸,精神一震,脸上又焕发少许光彩。

    “崔秉仪……”她低低地问:“拜贺时你未在场,刚才席间一切你却看见了。有何感想?”

    崔落花微笑着说:“娘娘眼观六路,何须旁人参谋?”

    素盈叹了口气:“皇后难当!”

    她这一声叹息随风四散,一时连风也仿佛凉了三分。

    “娘娘——”崔落花以目示意,素盈举目一望,见东宫立在亭外不远处,遥遥地看着她出神。

    素盈轻轻地点头,东宫犹豫一瞬便走上前,崔落花则知趣地退开几步远。

    他并没有向素盈行礼,只是站在她身旁,怔怔俯瞰她的侧脸,半晌才黯然说:“为什么是你?”像是无奈地问她,又像是自言自语。

    素盈看他一眼,苦笑,不知该怎么回答。

    一阵风起,亭上悬铃叮当响了起来。东宫的神情骤然一震,像是突然从一片混沌中惊醒,醒悟到以他们此时的身份不便独处很久,只得叹了一声:“你要小心……”

    素盈感激他的心意,仰头道:“你也一样。”

    他转身离去,素盈也调转目光不再看他。崔落花望着东宫的背影,上前道:“东宫似乎知道什么。”

    见素盈不表态,崔落花压低声音说:“娘娘……废后不死,总会有人处心积虑扶她东山再起。东宫眼下不忍危害娘娘,但废后毕竟是他生母,只怕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做出抉择……性命攸关,娘娘要为自己考虑。”

    素盈默默起身,走了几步,凄然笑道:“有时候,我忍不住佩服琚相——他摆布别人的时候,总能面面俱到。为什么是我?也许……一个原因是东宫不忍加害,所以,是我?换了别人,东宫会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废后的死党让那人从后座上消失?”

    “正是为此,娘娘才要利用这难得时机,早做打算。”

    素盈像是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又叹一声,悠悠道:“再说吧……”

    这天素盈正式入主丹茜宫。宫内女官、内官的拜见之后,时辰已近黄昏。她端正地坐在胡床上,目光静静地从丹茜宫内遍染金辉的器物上一一扫过。

    她看得太久,旁人不知她想些什么。崔落花轻声问:“娘娘可有吩咐?”

    素盈抿嘴微笑,轻飘飘的口气像是唏嘘:“一点她的痕迹也没有了……”

    她记得从前丹茜宫内处处摆设皇帝赐给废后的珍奇。废后的品味高雅,那些宝物仿佛是随意摆放,却让殿内别有趣致。如今那些宝物被收归府库,丹茜宫显得有些空荡。甚至过去殿内依废后喜好而挑选的帷幕珠帘,也换了别种颜色。

    “给这宫殿换一位主人,是如此容易、彻底……”素盈心里叹了一声。

    用过晚膳,皇帝驾到。

    素盈今天受众人拜贺,而他今天往祖庙告谒,一样忙碌了整天,可他的神态依旧平和安稳如常,不见一点倦色。看到素盈略显疲惫,他笑道:“习惯了就好。”

    素盈知道她会习惯——这样盛大的正式朝贺一年有四次,若无特别情形,还有大大小小数十种祭天祈雨、接见臣僚命妇、各国使节的礼仪。

    “一年岂不是有大半时间在做这些?”她心里想着觉得累,忍不住说了出来。

    他看着她,微笑,“很快你就会嫌少,觉得无事可做。”

    就寝时,他在枕边问:“真宁是不是比别家的女儿任性得多?”

    看来他也听说了真宁公主今日的事迹。

    素盈心想:他这辈子见过的女人,不是经过调教的素氏女子,就是素氏为他生养的女儿,大概他从小就不知道别人家的女儿是什么品性。而她也差不多。

    她无法回答,只好说:“公主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何须去比。”

    他又说:“比十年前的荣安,她已经算很懂事……”说着,叹了口气,仿佛突然察觉到岁月流逝。“过两三年,真宁也该嫁人了。”

    素盈知道他在宽慰她,可心里忽然不好受——他与她并未见过几次,却对她太好,让她无所适从。

    第二天素盈起身时,他已走了。今日,她没有什么大事需要做,他却还有——素盈的父亲东平郡王进为平王,长兄驸马素沉封东洛郡王,还有素盈一干近亲都要在今日受封。

    真正的荣耀满门。

    素盈梳妆完毕,对镜中自己的新模样已有一点习惯。她向镜中人笑笑——了结一笔债,如今不欠父亲什么了,他想要的,她已为他得到。

    一队宦官捧着各色托盘、宝匣步入宫中,拜启道:“圣上说宫中太空荡,送娘娘装点宫室的器玩七十七件,请娘娘过目。”

    素盈慢慢地一边看,一边从那些宝物前走过。他对她的喜好还不了解,琳琅满目的宝物既有精巧华美的,也有古拙质朴的……

    为首宦官见素盈难以决定,又说奉上一册目录:“圣上吩咐,若是没有娘娘合意的,再从府库中取便是。”

    素盈接过卷册时,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对她太好了……明明,只离开陌生人的界限一步而已。

    她暗想,也许这是一个考验,看她与他是否志趣相投。但她很快放弃这个念头:若她要在这宫里住一辈子,她不希望其中充斥着别人的喜好,而不是她自己的。

    素盈饶有兴致地挑选了一些摆设,宫女们很快把宫室装饰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有宦官捧了名册入宫,请示素盈是否有需要调换的人手。

    素盈正襟危坐,看过丹茜宫上上下下的名字,问:“原先在宫中走动的白公公,如今到哪里去了?”

    宦官年纪不小,说话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回禀:“白公公自求调往宫苑司已有月余。”

    素盈的眉头轻挑一下:“眼看就要升到丹茜宫都监,何必呢?难得的精明人,去宫苑司可惜了……”她没有再说什么,继续看那卷名册,又道:“原先在奉香名下的两名小宫女,叫做婉微和令柔的,好像也不见了。”

    宦官回道:“这两人自奉香一职被除,就自宫中调出。婉微在年初中了水毒,已经殁了。令柔还在尚衣局。”

    素盈看了他一眼,笑道:“公公好记性,连两年前两个小宫女的去处也记得这么清楚。”

    那宦官略一欠身,不言语。

    素盈知道他们私下做过功课,只怕已把她这些年来与宫中人物的来往摸得一清二楚,便把那名册放到一旁,问:“素湄如今在哪里?”

    宦官果然不假思索便答:“宫内浣衣房。”

    素盈怔了怔,“浣衣房?平日可苦重?”

    宦官知道她惦记姐姐,心怀恻隐,答道:“浣衣房众奴婢知她曾是妃嫔,并不为难。据说她日常只是偶尔浣洗宫内轻简物件。如今有娘娘在,她的日子更加不会难过。”

    素盈默默听着,叹了口气:“不过两三年,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站起身,“我想去看她。”

    身边的女官们立刻阻止,“卑微之地,娘娘岂可踏足!”崔落花也道:“娘娘若是要见她,不如召她进来。”

    素盈摇头,“这就去吧。”说着便向宫外走。

    崔落花忙走到素盈身边,低语道:“娘娘一向明智,刚刚入主宫廷,怎可率性而为……”

    素盈微微侧头,用只让她一人听到的声音说:“日子久了,更加不能率性。”

    她执意不带女官们随驾,只要崔落花一人同行。丹茜宫众女官只道她年轻,还惯于意气用事,也不便一再坚持拂逆她的意思,以免落下怨怼,日后难做。素盈便带了崔落花一路往浣衣房方向去。

    走至一处路口,素盈忽然远远看见一道宫门紧闭,通向东宫的路竟被封上。她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崔落花,崔落花立刻道:“今天一早关上的——我看圣上的意思是,东宫已成年,按规矩不可随意进出后宫。从前念他一片孝心,常入宫向废后问安,圣上也未阻拦。如今……东宫若是有事入内,须得圣上首肯。”

    “他是不是知道了?”素盈心中愕然,说话时不免压低了声。

    崔落花低头道:“所以奴婢才提醒娘娘要事事小心。”

    素盈立在原地不作声,崔落花问:“娘娘是否要回去?”

    “已经走到这里,就走下去吧。”素盈摇头,“一旦退步,以后只怕连这里也走不到了。”

    显然已有人提前通知浣衣房皇后将大驾光临,宦官宫女们分明已做过一番准备。素盈开门见山问了姐姐的所在,得知她在后面洗濯,未来接驾。

    素盈不与他们计较,留崔落花看住他们,不准人来打扰她,便径直去找姐姐,果然见宫渠边有一青衣宫人在浣洗白绢。

    “姐姐——”素盈叫了一声。

    那宫人并未停下手中的活儿,素盈又叫了一声,她才缓缓转身问:“娘娘在叫谁?”

    素盈仔细看她的面目,是印象中的姐姐,但神情却呆板了许多。素盈盯着她,轻轻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叫的是谁。”

    素湄僵了一瞬,笑了笑,又去洗那白绢,“娘娘要是顾念姐妹情谊,就放过奴婢吧。”

    素盈向前走了几步,见她洗涤的都是绢帕之类,确如宦官所言,并不苦重。她看了一会儿,又柔声道:“姐姐,我把你要到丹茜宫吧……”

    素湄瞥了她一眼,冷笑:“娘娘不必客套。娘娘知道浣衣房里都是什么人?没有一个不是身世特别、知道太多,既不能放出宫,也不能随便杀掉的人。一进来,就没有离开的道理。”

    “姐姐……”

    “娘娘的意思奴婢明白。”素湄冷冰冰地望着素盈,说:“娘娘是想从奴婢这里捞些消息吧?实不相瞒,奴婢自从进来,只嫌自己知道太多,从不与旁人交谈,更不想知道别人知道些什么——帮不到娘娘。”

    素盈见她的言谈如此生硬激烈,既不像印象中的丽媛,也不像柔媛。她知道其中一定有重大变故,让她性格骤变,一时忽然觉得追究到底未必就是好事,可是又不甘心就此放弃。

    “姐姐可知,这几个月来柔媛与淳媛的阴魂一直在宫中徘徊?……我经常梦见阿槐。”素盈幽幽地说,“梦见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死了……”

    “两位娘娘作祟是废后出宫前的事情。自从皇后娘娘定婚,宫中哪里还有怪事?”素湄只顾埋头洗,不知把手里一条白绢洗了多少遍,就是不看素盈。

    “姐姐,”素盈缓缓四顾,确定并无旁人,才问:“我只想知道是谁害了阿槐。”

    素湄停下手,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素盈:“对娘娘来说,只是求一个答案。对奴婢来说,也许要把性命搭上——娘娘要用奴婢的性命来求一个安心?”

    素盈见她将话说绝,只好不再追问,讪讪转身,见绳上一串白绢飘飘,又叹道:“我听说,有人在那琴师的处所发现一块废后题诗的宫帕——是不是这样的白绢呢?”她上前抚弄一块手绢,叹道:“姐姐从前那么手巧,尤其临得一手好字,仿佛天下的字没有你摹不来的……如今却要做这样的粗活,可惜了!”

    “娘娘!这样卑贱的地方,娘娘还是少来得好,免得沾染晦气。”素湄又动手洗起来,头也不抬地说:“娘娘不必害怕,鬼与娘娘无冤无仇,不在娘娘身边作祟。”

    “但愿如姐姐所言。”素盈说罢心中怅然——自家姐妹言谈尚这般隐讳,不知宫中还有几人能够攀谈。

    三五章 无题

    第二天,丹茜宫都监又呈名册给素盈过目。素盈知道他想让她看什么,径直翻去,果然看见白信则和令柔的名字填了进去。她微微一笑——能在丹茜宫中走动的人,不需要她事事开口吩咐。

    都监见她笑,忙问:“今日白公公当值,娘娘可要他进来问安?”

    素盈并不觉得自己应该迅速召见一个无足轻重的宦官,所以无所表示。都监立刻躬身向后退了一步,恰到好处地表示他为自己的失言而惶恐。

    太伶俐了。素盈心想,只是他伶俐得有些自作聪明,不会是琚相手底下的人。

    当初琚含玄会把她放在宫中做奉香,今日也会在她身边安插别人。不同的是,过去他并不向皇后隐瞒她的来历,很多人知道她是琚相举荐入宫。而现在,她不会那么容易知道环绕身边的人,哪个是他送进宫里。

    她小小地嘲笑自己的庸人自扰,回头向众女官道:“今天是各宫妃嫔拜见的日子……”

    立刻有人回答:“时辰定在午后。”

    很体贴——素盈若是一大早与嗡嗡扰扰的众人周旋,一整天都没有精神。

    素盈向说话的是司宾女史素氏微微颔首赞许——她是先帝时代最后一批未充宫掖而任内职的素氏选女,年岁已大。也不会是她了。琚相启用的人,大概不会忙着在三两日内让她留下印象。

    崔落花见素盈仿若有心事,上前道:“娘娘今早无事,可要往宫苑中走走?”

    素盈想了想,说:“既然无事,召宫伶进来吧。不知如今宫中出类拔萃的宫伶都擅长些什么。”

    周围都是聪明人,知道她心里惦记的是揭发过废后的那人,便有人答:“肖月瑟那一手琵琶,无人能及。”

    素盈点点头,宫女匆匆旋身去召。

    其实并不想急着去见那些旧事的主角,只是有些按捺不住——素盈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那倍受宠爱的妹妹死得莫名其妙、无声无息,她那貌似稳若磐石的前任皇后倒得不可思议、疑云重重……她无法自欺欺人,在那张床上、那人身边,她总是睡不安稳。

    她忍不住想要尽快凭自己的判断找出一个答案,哪怕只是一个能让她安心入睡的朦胧假象……

    肖月瑟抱着琵琶进来时,素盈努力透过摇曳的珠帘看清她的脸。在玲珑的珠光后面,她勉强看到了一张小巧白皙的面孔,安静而文雅,令素盈小小地吃了一惊。

    “奴婢肖月瑟拜见娘娘——”她的声音低而柔和,与素盈的想象大相径庭。

    她转轴,埋首,拨弦……宫中立时肃静,众人眼中唯剩一双妙手。

    起初宫里曾传出流言,说肖月瑟嫉妒琴师刘若愚的才华,才会去揭发他。素盈从未相信——为嫉妒而冒险,代价太大。但她曾以为,敢披露皇后j情的人,多少会带一股狂傲不羁。可这肖月瑟一如她的琵琶音色,像清粼粼的溪水似的。

    一曲终了,她舒气,起身,又拜倒。

    素盈由衷赞道:“好一手弹挑吟揉!与泰州唐氏相似呢。”

    唐氏的揉弦自成一派,较之其他流派更显凄婉。素盈曾见过有人为练那一手揉弦而废寝忘食。

    跪在地上的肖月瑟怔忡一瞬,答道:“奴婢正是唐氏弟子。”

    素盈隐约抓住了什么,不禁微笑——有一个姐姐年少时曾延师唐氏学过琵琶,遗憾的是她天资有限,最终放弃,全情去练书法。不过,如此说来,她便与肖月瑟多少有点同门之谊。

    想到此处,素盈悠然问:“要多少年辛苦,才能练成这样一手琵琶,弹出如此清静的曲调?”

    肖月瑟仰头微笑,恰有一抹阳光映上她的脸,那神情竟格外庄重。“不在年高,在心境。”她答,“心无杂念,唯求通达天人之境,曲调自然质朴淳静。心若别有所求,曲调也会变浮华靡丽。”

    大约正是如此,素氏的女子能拨弦弄曲的不少,却没有一个能奏出一手绝顶的好琵琶、好琴瑟……素盈向肖月瑟笑笑,容她告退。

    这宫伶有一种骄傲和自信,让她觉得喜欢。

    从此素盈偶尔让肖月瑟为她演奏,但并不频繁。

    喜欢一个人的音乐不需要时时表现出那声音不可或缺。扰乱了她的心境,她的琵琶迟早会变成刘若愚的琴音,华而不实。而素盈也会因沉迷一项爱好而受到指责。

    这天,除了肖月瑟,素盈还见到了久违的丹媛。

    上一次相见,她还是飞扬跋扈的丹嫔,此时却变得安静沉闷,让素盈又在心里怅叹际遇迁谪的威力。

    “姑姑——”素盈刚这样叫一声,丹媛便向她侧身俯首。

    皇后说话时,妃嫔原该这样专注。可看她这陌生的举止,素盈一时间忘了想要说什么。这场合没有姑姑与侄女,只有皇后与丹媛。

    “娘娘?”丹媛依旧垂着眼,侧耳细听。

    素盈挥了挥手,想要拨开她们之间的沉沉闷气,但这举动全无效果。

    “后宫太萧条了!”素盈换了话题——妃嫔选女或死或散,有品级的后妃只剩屈指可数的几名,大多失宠多年,甚至有十余年未见圣面的。她们端端正正地坐在丹茜宫中,脸上是几乎相同的谦和微笑,谈吐也不至于冷场,眼神却泄露了她们一模一样的心如死灰,素盈见了忍不住生寒。

    “太萧条了……”素盈又叹一声——活灵活现的人不知都去了哪里。

    没有人接她的话,也不知她们的心里有没有为她的叹息泛起涟漪。

    素盈对这次会面无比失望,还有一点恐惧:她害怕当她年华老去,也变成她们那样。

    于是那晚在她夫君的怀中,她像猫一样顺从乖巧。

    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女人必须要抓住强有力的依靠,即便素氏的女儿有着大权在握的潜力,也不例外。

    她对他一直很顺从,但他还是察觉到今夜的不同。

    “怎么了?”他在她耳边柔声问。

    素盈把脸贴在他的胸前,斟酌许久才问:“为什么是我?”

    她心里早为他准备了两个答案,一是因为她的妹妹,二是因为她的义父。他若说出其中一个,便是真心回答,足以证明诚意,让她满意而安心。

    可他抚摸着她的长发,过了很长时间才笑着说:“为你的幻觉。”

    “什么?”素盈疑心自己听错,半开玩笑似的问:“难道,陛下以为我天赋异禀?”

    他的手仍是在她的发丝间摩挲,不答她的问题,却慢悠悠地说:“听说,很久以前,也有一位贵妇有你这样的好头发,绿云乌瀑,绕指成柔……可惜她失去了丈夫的欢心,被其他姬妾排挤,移居一处偏僻的领地。”

    素盈听得不由屏息。他用那种很散漫的声调继续故事:“她从不哭泣,因为她相信哭泣会让她容颜失色。她每天祈祷,希望丈夫能回心转意……她年幼的儿子与她一同被放逐至那块领地,虽然他年纪小,也能明白他与母亲的前途正滑入黑暗。有一天,一个青衫少年来到他面前……”

    他停下来,深深地吸气,“青衫少年用很忧伤的口气问他,‘如果……我为你实现愿望,你愿不愿意用十年的爱与是十年的被爱来交换?从此刻起,十年之内你无法爱任何人;从实现心愿起,十年之内无人爱你……’”

    素盈听着听着,身体颤抖起来。他抱紧她,轻声说:“我不明白那孩子为什么会向青衫少年提更多的愿望和要求——大概他那样出身的孩子都很早熟,懂得为自己要更多、更多……后来那青衫少年消失不见,一年又一年,他的愿望全部实现,代价也全部兑现。他觉得理所当然,因为看到那青衫少年,本身就像是命运的垂青。又过了很久,他才隐约觉得:那许多的代价也许可以保留,也许他看到的不是他的宿命,而是他的野心……就像每一个看见异象的先人,只是在无形中面对了自己的企图而已。”

    他沉默下来,拥着她问:“你看到的又是什么样的宿命,或者野心?”

    素盈蜷缩在他的怀中,难以回答。

    他亲吻她的额头,“睡吧。”

    然而素盈无法去睡。她知道他也没有睡着,就在他身旁轻轻地说:“我看到的,很美,很沉重,也很危险……”

    “那就不要尝试兑现。”他闭着眼睛说。

    转眼秋深,一天,素盈在御苑中漫步,忽然看见枫树梢头挂上一片红叶。她微笑着在树下伫立许久,回宫时便觉得染了风寒,有些头疼。

    “娘娘要周太医过来么?”崔落花深知太医周醒是东平王知交,也是素盈一家在宫中信得过的人。

    素盈却摇头道:“太医院有位方太医,叫他过来。”

    她一说,崔落花便知用意,暗暗劝道:“娘娘,宫中形势未明,何必让太医院也惶惶不安呢?”

    素盈默想片刻,低声说:“叫周太医吧。”

    虽是小恙,却也难缠。素盈吃了三四天药才痊愈。

    为防她的风寒染给皇帝,这三四天皇帝都没在丹茜宫留宿。听说她好了,他来看她,也没说什么体贴的话,只是两人一起品一回茶,下一盘棋。

    素盈不擅棋艺,向来对纵横厮杀不在行,初次与他对弈不免有些畏首畏尾。可不过三刻她就发现,皇帝的棋路平和,竟是一派不计较胜负的气象。既然他是消磨时间,她也放宽了心。

    宫中静谧,只是偶尔可闻一声不紧不慢的落子。所以宫外脚步飒沓而来时,许多人都注意到,唯独素盈正凝神细想,没太在意。

    皇帝身边的黄衫宦官退出宫,又进来,在皇帝耳边低语。

    他忽的站起,吓了素盈一跳。她仰望他的脸,发现他十分高兴——她见过他微笑,但这时候才知道他真正欢喜是什么样子。

    “好!”他神采飞扬,望向素盈时双眼仿佛透出光。“西陲全胜,他们就要凯旋。”

    素盈忙与一众宫人跪拜称贺。

    他知道她一直挂念素飒,扶起她,笑着说:“不到冬天,你哥哥就能回来了。很久没见,不知道素飒有没有变化。”

    让他这样一说,素盈就喜忧参半:这一年来,许多人都在改变。她不希望看到一个陌生的哥哥。

    素飒上战场时是四品武官,归来时已有三品广武将军的头衔——不光是因他的妹妹受封皇后,也因他在西陲战功赫赫。素盈听说边陲众将对他心服口服,许多人随他升迁,想必他也笼络了一批死党——性命、功勋、权力、部众,她的哥哥现在什么都不缺。

    金銮殿上见他活生生地在她眼前,穿那一身簇新朝服向她膜拜,素盈又是想笑,又是想落泪。冠冕堂皇的话她一句也说不出,幸好那些话皇帝自小说惯了,一番褒奖说得至情至理。末了,他颁下一纸封诰,又将素飒升为二品龙骧将军——这消息他事先不露一点风声,连素盈也颇感意外。再看满朝武官,更无一人比素飒年轻显赫。素盈静下心,预感到其中还有事,只是一时半会儿难以明了。

    盛乐公主也一道上殿,却是一身戎装。素盈有些见怪,皇帝低声对她说:“她一向这样,不喜欢女儿家的衣装。”

    公主的相貌端丽,说话干脆利落、掷地有声,全身带着一股豁达英姿。素盈一见就很喜欢,然而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位女子如何能展现温柔一面,为受伤的素飒代笔修书……

    她心中存了这个念头,待盛乐就亲热了几分,况且盛乐公主又非废后所出,自小无母,素盈更生一丝同病相怜。那些对素飒说不出的嘘寒问暖的话,对盛乐反而说得真诚亲切。

    素盈本无他想,但这些举动被荣安公主看在眼里,一个劲向她冷笑。素盈起初没察觉,后来无意中看见,知道荣安枉将她当作笼络人心的小人。她并不介意荣安的想法,只怕旁人也有误会,便收住话,看了身边的皇帝一眼:他神色平常,仿佛并不在意,她才安下心。

    赐宴之后,素盈将哥哥唤至丹茜宫,周围只留了崔落花。这是他们分别许久之后第一次单独会面,素飒却大礼跪拜口称“娘娘”,让素盈一阵难过。素飒也知道她不喜欢,但规矩如此,他只好仰头向她笑笑。

    素盈搀起哥哥端详——风雨涤荡之后,素飒的面孔多了几分成熟豪爽,左眉梢多了一道细细的伤痕,显然是用药褪过。右耳后添了一道难看的疤,一直延入领中……

    见她蹙起眉,素飒抚了抚那些伤疤,柔声说:“这一道是城头上中了敌箭,险些瞎了眼。这一刀是被敌将砍的,很久都止不住血,副将们都以为我没救了。”

    素盈握住他抚摸伤痕的手——那手上也有一块巨大的疤痕贯穿掌心。

    “这是有一次中了埋伏,一枝箭射向盛乐公主,我情急去抓,结果被射穿了手,很长时间都不便挽弓。”素飒说得若无其事,素盈却掉了一串泪在那伤疤上。

    “再也不要你去了!”她说。

    素飒见她难过,摇头笑道:“我若不去,娘娘日后坐在金銮殿上也要像今日这样,不住环顾旁人的脸色。”

    原来他注意到了……素盈想要反驳,但找不到很好的理由:他需要她的庇护,她也需要强有力的外戚做为后盾。

    “再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上过战场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儿。”素飒提起战场时,笑容里多了一份光彩,让素盈诧异。他说:“智谋用于对敌,勇气用于杀敌——没有比这更好的。”

    素盈定定看着哥哥,他就由她看仔细——他的眼神没有说谎,素盈叹了口气:“太危险了!”

    素飒没有回答,因为素盈也知道,他们的立足之地没有哪里是绝对安全。

    她笑笑,抹去他伤痕上的水渍,又问:“盛乐公主好相处吗?”

    “是位令人钦佩的女将,不逊男儿。”素飒答得很谨慎。

    “哥哥!”素盈嗔怪他对她也藏着掖着。

    素飒笑了,说:“她很好,非常好。”

    有这句话,素盈就在心里拿定主意撮合他们。“哥哥,你也该成家了。”她试探素飒的心意。

    素飒垂下眼,叹了口气:“看来是的——太子、娘娘和父亲都这样催促,可见我确实拖太久了。当年一起在东宫任职的同僚大多成亲,太子甚至就要做父亲了……”

    “东宫的事情我不大清楚。”素盈淡淡地说,“东宫妃好久没来这边走动,大概是快生了。”

    素飒看着素盈,沉声道:“娘娘还记得第一次随皇家出猎的情形吗?可还记得宰相大人身上的血渍?”

    素盈当然不会忘记——东宫栽培的二百死士,在剿灭宰相的行动失败后,被当作南国刺客处理。“哥哥想说什么?”

    “娘娘曾说过他是个好人,要我永远不要背叛他。但我希望娘娘别忘记:他并不总是那么温文儒雅。”素飒说,“当他下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也会有旁人意想不到的血腥——连我也不知道他何时召集了那么多人手。”见素盈脸色不好看,他又道:“我担心娘娘没有宰相那份化险为夷的能力。寄希望于他不会改变,太不可靠。”

    素盈想不到他也在劝她先下手为强。

    “他没有动手,我做不出……”素盈黯然说,“不知为何,我情愿寄望于他不会改变。”

    三六章 鸭川河·迷乱

    腊月里,在素盈生日那天,宫中妃嫔女官一早都来称贺,唯独不见东宫妃。这边众人还在嘀咕,那边已传来消息:原来东宫妃素璃就在这天清晨动了胎气,幸好有惊无险生产顺利,诞下一位皇孙。

    皇帝自然欣喜,重重赏给东宫妃许多珍宝,为其家人晋封爵位,并且为皇孙赐名睿歆。

    睿歆诞生之后,宫中气氛稍稍缓和。素盈一直逃避去想她与东宫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但旁人已为她想好了——崔落花有条不紊地分析了眼前的形势:废后与东宫妃是亲姑侄,如今他们家手中不仅有东宫,还有了皇孙作为筹码,恐怕又要异想天开。而东宫本人则可以稍微安心,原本皇位的继承者只有他,现在他又有了子嗣,储君的位子更加稳固无疑。

    “只是这样一来,娘娘若诞下皇子,就更麻烦。”崔落花不无惋惜地说。

    此刻的丹茜宫中冷清不少,许多人都借故去东宫走动,素盈正好落得清静。听了崔落花的话,她笑笑:“生育皇子谈何容易!”

    她简单地说了这样一句,已引起崔落花的警觉:“娘娘贵为元后,正值青春,为皇家广延圣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素盈静静看着窗外雪花飞舞,说:“淳媛何尝不是豆蔻年华?即使是曾经贵为元后的废